或许是那带着希冀的目光太沉,谢怀宁想装作不知也难。
他眼皮动了动,微微抬了几分,歪头朝院子中唯一的那株开了几朵可怜小花的梨树看了会儿,又看了看对面穿得花枝招展那人,似笑非笑:“殿下是御花园的姹紫嫣红看多了,没瞧见过梨树?”
青竹在晏行舟出现的时候,已经颇有眼色地赶紧又烫了一套酒器碗筷摆了上来,九殿下赞赏地瞧他一眼,拿起酒壶给自己也斟了杯酒:“也见过。”
“但就觉得谢府这棵树格外好看些。”他笑吟吟地看一眼沈戎,意有所指,“沈将军你说是不是?”
谢怀宁顺着晏行舟的视线把注意力重新放到了沈戎身上。
沈戎被这两双眼盯得窘迫,只能暗恨将酒坛子“咚”地一声砸在晏行舟面前,借着笑意低声咬牙警告道:“听殿下说话败兴,难怪太子殿下之前让你去白鹭寺静修。您还是赶紧闭嘴吃酒吧。”
晏行舟自然听懂了对方的威胁,哼笑了声,倒也真的不再揪着沈戎那点还未挑明的心思打趣,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虽然两人来时打得都是为谢怀宁庆生的名头,但后面却变成了沈戎灌晏行舟酒。
可九殿下酒量虽不如沈戎,但又岂真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一来二去两人交锋几次,反倒是小将军落了下风。
酒过三巡,谢怀宁实在受不住这无端压抑的氛围,找了个借口先从院子里出去透了口气。
青竹也不愿在院子里呆着,见他动作,紧跟着人,赶忙走了出来。
“主子,你说这九殿下和沈将军关系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啊?”青竹咋舌道,“我瞧着两人方才那互相灌酒的架势,你来我往、含沙射影,简直像是仇家。”
说着,又纳闷道,“可若是仇家又怎么会坐在一起喝酒呢?”
谢怀宁把骑马装换下来穿了身轻便的常服,淡淡瞥了他眼说道:“按照大夏律法,搬弄皇室是非者,割舌并处三年牢狱之刑。先前说的那个被太子割了舌头的太监你应该还没忘吧。”
青竹听了忙捂住自己的嘴,惊恐道:“主子!我知道错了,您可千万别告发我。我要是没了舌头,成了哑巴,您的日子该多无趣啊!”
谢怀宁听着青竹半真半假的哀嚎,脑海里却久违地浮现出了另一张寡淡而沉默的脸来。
那个人在他身边服侍那么多年倒是从没有过像青竹这样多的情绪,或许是因为天生的哑疾,他在自己面前总是安静得像是一座山,连呼吸声都克制得轻微。
垂下的睫毛动了动,系着盘扣的手微微停了下来,他低声嘀咕:“哑巴也没什么不好。”
青竹一愣,抬头见谢怀宁神情竟颇有几分认真,哭丧着脸喊了一声:“主子,您该不会真要拉我去割舌头吧?”
谢怀宁静等着他嚎了会儿,抬头望着他:“这次且算了,若有下次——”
青竹立刻乖觉站直了保证道:“绝不会有下次了!”
谢怀宁收回视线,刚准备出门,余光扫过屋子却见书桌侧面的架子上隐约摆了个什么物件,脚步一顿:“那是什么?”
青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拍了下脑袋轻声惊呼道:“啊呀,我怎么将这事给忘了!”
他绕过谢怀宁快步走过去,将架子上的东西轻手轻脚取下来放到了书案上,嘴上解释道:“那天夜里,就在您被晏老夫人派人接走后不久,奇门镖局便使镖师上门送来了这么个东西。我问里头装的是什么,对方说雇主未曾言明,只道送上府里,主人自会知晓。
可后来您回来的迟,第二日天不亮又告假走了,我也就没找着机会告诉您。”
那盒子约莫两尺高,四四方方由上好的黑色绸缎包裹着。抱着感觉沉甸甸的,但不打开从外面瞧也瞧不出名堂。
谢怀宁掂量了下,将绸缎拆开,掀了盖子。
只见幽微的烛光下,一件血红色的珊瑚正亭亭立在那木制的箱子里,散发出一种叫人挪不开眼的艳丽而又温润的光泽。
谢怀宁一怔,手指在那物件粗糙的纹理上轻轻摩挲了下:这是……东海红珊瑚?
可是晏行舟当初不是说——
“我要拿它当贡品。”
谢怀宁想起那双笑得像是狐狸的一双眼,微微困惑:既然从一开始九殿下就打算将这件珊瑚送给他,那在合意楼的时候,他为什么要骗他?
*
再回来,却见院子里晏行舟早已伏在桌子上人事不知,两个空酒坛倒在脚边,碎片崩裂洒落一地。
谢怀宁走过去,见直挺挺地坐在另一侧的沈戎看起来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低头看着面前的碗,唇抿得紧紧的,英俊的脸上颇有几分苦大仇深。
那碗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少许未喝完的酒,印着一轮镰刀似的新月。
他从青竹手里拿了披风给晏行舟盖上了,头疼问沈戎道:“我走后你们是又喝了多少?”
沈戎迟钝地摇了摇头,却没应话。
“还能起来走吗?”谢怀宁走过来试图扶他:“将军来这里可曾通知了下人接应,若是不曾,我就叫青竹去沈府——”
“抓到了。”
谢怀宁话还未说完,却见一直呆愣地望着酒碗的沈戎突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是一双常年在沙场征战才能打磨出的手,宽大的手掌里带着厚厚的茧和细碎的伤口,粗粝中却又充满了叫人安心的蓬勃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