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荷领了两个中年男人过来,一进入屋子,不等赵含章开口,俩人便跪下,额头触及手背,恭敬地道:“拜见刺史。”
赵含章愣了一下,连忙道:“快免礼,请坐下说话吧。”
这是晋代,跪拜礼是属于很重的礼节,除了面对君王父母和深受尊敬的长辈,一般没人行这个礼。
谭深和郑孝却没有起身,而是抬起头来,就这样双腿并拢,身子往后压,双手放在膝盖上,就这样跪坐着了。
赵含章不由看了一眼明预,指着她对面的席子道:“到这里来坐吧,说话也近些。”
谭深和郑孝对视一眼,这才起身,恭敬地在她对面跪坐下。
赵含章也不废话,直接道:“两位请说吧。”
见赵含章连一丝疑问也没有就直接让他们陈述,俩人都不由同时红了眼眶,心中又酸又涩,感动不已,为什么他们一开始遇见的不是赵含章呢?
谭深稳了稳情绪后道:“回刺史,在下谭深,乐安郡乐安县人,我们谭家在乐安是个小族,祖宗余荫,族里有祭田供养学堂,让族中子弟能够识文断字,但也仅此而已。”
他脸色臊红,但还是道:“我们谭家是马奴出身,先祖曾是恒帝时苑中的马奴,后来有幸得以赎身,机缘巧合到了乐安县,就在县衙中养马。因为这样的出身,族中子弟一直没能定品出仕,我等去定品宴上,小中正都不愿见我们,更不用说中中正和大中正了。”
“所以族中最出息的是我堂弟谭坚,他在县衙里做书记员,只是一个不入品的吏员,因为他做事做得好,乐安县县令答应他,等主簿退下,就让他接任主簿,”谭深道:“为了此事,他们家里花了不少钱,几乎将底子掏空,族里过意不去,就主动承担了此事。”
“我们花了两百六十多万钱终于拿到主簿的位置,但他刚刚上任,上面便分担下赋税,其中有三笔税赋是新加上去的,平摊到每个百姓头上,每口人要比往年多付出九十八文,一家五口,那就要多付四百九十文,而大多数人家家里还不止这点人口。”
“这个税太重了,百姓们根本负担不起,谭坚就和县令说,要往上申诉,减掉这部分的税赋。”谭深说到这里眼眶一红,道:“可这三笔税赋是刺史亲自要求的,县令哪敢上谏?”
“县衙的人要求各里里正收税,谭某不才,正是一里里正,辖下百姓,有的人家将女儿卖了,有的人家则是连夜卷了包袱离开,还有两家,实在是走投无路,一家子都投缳自尽……”谭深道:“都是乡亲,其中不乏我们同族的亲友,实在是没办法了,我们便先代他们交上。”
“我们里的关卡算过了,但其他地方怎么办?我只是里正,管不了那么多,但谭坚却是主簿,他不能不管。”
“他最后说服了县令,一起去找郡守,郡守却也不愿得罪刺史,所以不同意减免,正巧那段时间刺史在乐安郡附近游猎,县令就带着谭坚去找刺史,这一去,俩人都没能回来。”
谭深落泪,“刺史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我代乡亲们上缴赋税的事,说我们巧言施恩,包藏祸心,要抄了我们谭氏。最后我们散尽家财,请刺史身边的人替我们说情,又代我们向刺史献宝,这才让刺史相信,我们不是代乡亲们上缴赋税,只是出借钱财给乡亲们暂度难关,还收了高利息,没有收买人心。”
赵含章忍不住磨了磨牙,问道:“然后呢?”
谭深苦笑一声道:“王刺史和刘刺史攻打青州,青州各地都生了叛乱,刺史一退再退,正好退到了乐安郡,他笃定我们谭家也会造反,所以,所以派兵将我们围住想要把我们当反贼剿杀。”
赵含章已经面无表情了,问道:“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将谭氏的田地、宅子和铺子都送给了他,加上我谭氏有两条商路,三支商队,可以一直赚钱,这才被‘招安’,只不过,刺史不许我们再住在乐安,将我全族人都迁来了郓城。”
谭深道:“路上,只要遇到敌军,他们打起来,我们便想办法逃,但因为人多,不能一起逃,分散之下,大概跑了一半的人,只是不知生死,剩下的,除了因为打仗、生病死在路上的外,和刺史一起到郓城来的有八十二人。”
“我本想去求大将军网开一面,容许我们回乐安老家,”谭深深深地一拜道:“但现在,我想求赵刺史垂怜,容我们迁徙到豫州。”
第781章 为官不仁
赵含章情绪起伏,强忍着怒火看向郑孝,“那你呢?”
郑孝未语先落泪,磕了一个头后道:“某是乐安郡高菀县人,世代居于高菀,因为盗匪横行,早年间我家联合附近两个村子一起建了郑家村坞堡,十几年来,郡国县城之间互相攻伐,附近只要有落难的百姓,我们都会救助,也容县城里的百姓入内避祸。”
“因此我们和县令关系一直和睦,从未因此生过矛盾,”郑孝道:“一年前,小苟将军得封青州刺史,虽不上任,却让人采买美人,进献给大将军。”
“我有一女,年方十六,有些姿容,不知是谁将此事告诉了奉命来采买美人的官员,他们来家中想要买人,”郑孝道:“我有四子,却只得了这一个女儿,自幼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自然不肯,因而回绝。”
“我害怕他们之后会强征,因此他们一走就去求县令,给小女和县令之子周通定下婚约,约定好尽快完婚,”郑孝落泪道:“谁知,就在他们婚礼之前,刺史突然到任,且开始在青州范围内大肆采买美人。”
“我实在害怕,就与县令商议将婚期提前,尽早完婚,可就在成婚那日,刺史派兵围了郑家村坞堡,说我们是盗匪,还命人拿了县令,说他与盗匪勾结,小女无法,只能褪去嫁衣,自卖给了刺史。”
“我那女儿被送来郓城伺候大将军,和县令家的婚事也退了,本以为从此高枕无忧,可刺史来过一次后,不知怎么就认定我们坞堡有宝物,时不时的派兵卒过来。”
“他们也不做什么,就是闯进乡亲们家里做客,既要吃,又要喝,偶尔还纵马毁坏青苗,”郑孝道:“我们只能出钱买平安,每来一次,我们就送一次钱。”
“这日子无休无止,我们郑家坞堡就是有金山银山也顶不住这么吃拿呀,无法,就,就让我两个儿子和周通一起到郓城来告状,状纸是递上去了,陛下亲自开口让大将军约束刺史,不得再扰民,大将军也应了下来,但我两个儿子和周通还未回到家,就在高菀的官道上遭遇山匪,三人,还有他们带的五个护卫,三个衙役,全都死了。”
郑孝伏地大哭,“刺史亲自问责县令,说他管不好高菀,夺了他的官职,使君,高菀虽不能说安定,但我郑家在县里还有些威望,还能说得上些话,县内就算有匪徒也不敢动手杀我儿,何况那里面还有县令之子。”
“那之后,郓城传来消息,说小女在大将军府里犯了错,被罚为奴婢,只能在浣衣局里洗衣裳,”他道:“刺史在乐安郡抵挡幽州官军时征募粮草,郑家村坞堡被征做军营,我们一家也被征辟,跟着刺史到了郓城。”
其实他还有些隐情没说,幽州官军打来时,他是想领着郑家村坞堡从背后给苟纯一刀的,当时他和周县令暗中给王浚的部将送了信去,还提供给他们一部份粮草呢。
双方甚至约定好进攻高菀时里应外合,谁知都不等王浚进攻高菀,三方就和谈,划区而治了。
没有外援,郑孝再起兵就是送死,他只能带着一族老小被迫跟来了郓城。
“今日上门,是想求大将军垂怜,让我与小女见一面……”然后想办法把她扶持起来,她要是能复宠呢,他们一家都能好过点,要是不能,至少要见一面,能把人赎出来也好啊。
赵含章问:“那你见我是为了求什么?”
郑孝咬咬牙,伏地磕头道:“我,我也想举族迁徙豫州,我家里虽不似谭氏有商路,商队,会养马,却还有些积蓄,族里弟子大多识字,我等愿做刺史的家奴,从此生死全由刺史做主。”
赵含章问:“那你女儿怎么办?”
郑孝哽咽道:“我已不能救她,她要是怨恨,待下了地狱我再与她请罪。”
他不能因为女儿就置全族人的生死而不顾啊。
赵含章拳头紧握,点了点头道:“你们先走吧,我会让人去找你们的。”
郑孝和谭深闻言大喜,知道赵含章是收下了他们。
俩人连连磕头,好一会儿才弓着腰起身倒退出去。
赵含章等他们离开,这才气得一掌拍在矮桌上,桌子上的杯盏滚落,好在席子缓冲,东西没有坏。
明预弯腰捡起来,“使君本就穷困,怎么能不爱惜东西呢?”
他道:“您是刺史,还是将军,更该喜怒不形于色,这样生气,苟纯毫发无伤,气的还是您自己,实在不值当。”
赵含章脸色很不好看,“天下会变成今日这样,所有官在上品者都脱不了干系。”
赵含章也就气恼的说了一句就压下胸中的怒火,开始思索起带人的方法来,“我们不能一起走,趁着祭天大典在即,没人注意他们,现在就让他们悄悄离开,只要出了兖州,苟晞和苟纯就没有办法了。”
明预也点头,“苟道将现在连朝堂上的事都不管,更不要说这种小事了,苟纯也素来高傲,不会留意这些,所以只要打点好下面的人,不让人去告密,他们就能离开。”
那么怎样才不会让人去告密呢?
赵含章看向明预。
明预颔首道:“我还认识几个人,虽然现在各为其主,但还有些面子,不过还需要钱。”
赵含章立即道:“钱我来想办法。”
赵含章的办法就是找赵仲舆。
赵仲舆也不问她要干什么,让赵典给她筹钱。
只不过赵仲舆当初来郓城时就没带多少财宝,这两年的收入不仅要养自己和儿子,还要养手底下的幕僚、护卫和下人等,一算,账上竟然没多少钱。
赵仲舆何时因为钱烦恼过?
他出生富贵,略长大一些他哥就已经显露出赚钱的天赋,虽然他哥很抠,但在吃穿上从不会短了家人,他在外面也很要面子,需要用钱时,只要是正规用途赵长舆也会给。
家,他哥养着,他自己赚的钱都能存下来私用,所以赵仲舆从没因为钱烦恼过。
这一下赵典告诉他账上没那么多钱,赵仲舆都惊呆了,“我怎会没钱?那么多钱呢?”
第782章 凑钱
赵典低头道:“从前府上的店铺、田庄和商队的收入都会入我们这边的公账,加上太爷您能够时不时的补贴,所以就算收支不平也能补齐,但自我们跟随陛下来郓城,您这边就不再拿出钱来进公账。”
那一部份是赵长舆留给他的遗产,离开洛阳时,他自觉做好了死的准备,自然不可能带着家底,所以把钱都交给了赵含章。
“一年前,您交代下去,让管事们析产,除了您自己添置的宅子、铺子和田庄外,其余的产业全部交由五太爷打理,就连账册和印章您都送了回去。”
哦,赵仲舆想起来了,一年前,他因为赵济的愚蠢气昏了头,从心底知道,宗族是不可能交到赵济手里的。
所以为了避免将来宗族内部因为争产而发生怨仇,他特意让人把自家的私产给分出来,应该由族长拿的那一份资产暂时交给赵淞打理。
将来,不管是赵奕做族长,还是赵二郎的儿子做族长,都可以直接从赵淞的手上拿到那份资产。
那是赵氏多年以来的积累,宗族传承,嫡长子可分七成,剩下三成由其他子嗣继承,这样七成又七成,一子传一子,传到现在才有这样的家业。
如此,家族才能不灭,有一支强盛的嫡支在,才能庇护宗族。
所以这一份家业不只是族长一家的,也是宗族的。
也是因此赵长舆才会把大部分财产交给赵仲舆继承,而赵仲舆,即便不甘心,在见识到儿子的蠢笨和短视之后,他也只能忍痛交回族里,以待将来嫡支出一个更称职的族长。
“所以……没了那份资产后,我就没钱了?”
赵仲舆不能相信。
赵典低着头小声道:“太爷,您从前买的宅子、铺面和田庄多在洛阳,洛阳这一年才有零星入账,我们本来就靠着西平的两个庄子和田地养着呢。”
“我在西平怎么才两个庄子?我记得还有好几个铺子,好些田地的。”
赵典声音更小了,“小的查账册,那一部分您四年前就换给三娘了,换的是洛阳的铺子和田庄。”
赵仲舆彻底不说话了,他有些恍惚,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你说,四年前她把洛阳的铺子和田庄换给我,是不是笃定了洛阳会战乱?”
赵典低着头不敢说话。
赵仲舆心中复杂得很,这会儿已经不怎么生气了,还有些骄傲,但更多的是酸涩,大哥的运气怎么总是比他好呢?
同一个爹娘生的,大哥就是比他聪明,他生了一个聪明的儿子,但体弱;他儿子虽然没有赵治聪明,但身强体壮;
这一点,他们两个算平手。
但他有一个比较聪明,且还健康的孙子啊。
赵长舆会选择赵济继承爵位,不就是因为赵奕吗?
所以赵仲舆觉得老天爷对他们兄弟俩是公平的,至少比孙子,他赢了呀。
可兜兜转转,他还是输了,他的孙女比他的孙子强太多了,甚至都比他强。
如果四年前她就能预见洛阳会败落,这份眼光,比她祖父也不差了。
“太爷,这钱怎么办?”赵典的问话拉回赵仲舆的神思。
赵仲舆回神,问道:“都找了吗,挤不出钱来了?”
“小的只留下了日常必需的银钱,其他的都算出来了,就是不够啊。”
赵仲舆伸手接过账簿,翻了一下后指着一条道:“这个去掉,家中都困难成这样,还吃什么羊蝎子?”
“这是老爷用的,他正在养伤,说是要以形补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