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小说普通话长大,一辈子没去过锦城,却莫名地感觉乡音亲切,或许因为,那是母亲的声音。
“……是我。”
江礼扬起头,强迫自己把眼泪收回去,等声线正常了才说:“你是……妈妈吗?”
电话那头传来女人惊天动地的哭声、模糊不清的中年男人的说话声。
电话被周律接过去,“江礼,是我,恭喜呀!亲子鉴定报告出来了!”他笑着念道:“依据现有资料和dna分析结果,支持江建宴与米红霞为江礼的生物学父母亲。……我一会儿把电子版给你发过去。”
电话又被女人夺过去,她带着哭腔,“幺儿,你再叫一声妈妈?”
江礼听话地轻声说:“妈妈。”
“你让我说一句,哎呦,红霞,公放嘛!”一个男人的声音闯进来。
江礼试探道:“爸?”
“哎!哎!小宝,爸爸终于找到你了,爸爸找了你二十年!”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阔别多年的认亲,场面总是难以控制,即便隔着电话,看不到对方的表情,江礼逐渐浓重的鼻音也终于被他们听出来。
激动是难免的,大家不能抱头相拥,痛哭一场,对着手机默默垂泪已经算克制,然而,江礼始终无法回答最后那个问题,他想报喜不报忧,可“过得好”三个字,就是没办法说出口。
就好像在外受尽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妈妈,只会鼻子一酸,扑上去哇哇大哭,再也没办法假装坚强。
他想起江雄杰夫妇多年来的打压、不公,想起上辈子独自一人生产、流浪,多少次穷到没钱付房租,险些流落街头。
没有爸爸妈妈,他过得不好,一点都不好。
然而,毕竟父母找他也吃了这么多苦,他不想让他们担心,最终还是强行粉饰太平,“你们别担心,我挺好的,就是工作比较忙。……等过一阵子,我去锦城看你们。”
“工作忙点好,不着急,”江建宴说,“你画的海报我看到了!构图啊,人体结构啊,都特别漂亮,配色也好,大胆、奔放……”
“你做啥子跟幺儿说这些?”米红霞忍不住笑着埋怨,“你爸他高兴傻了!职业病,别他!”
一通电话打了一个多小时,一家三口又哭又笑的,最后情绪才稍稍平息。
然而挂掉电话,米红霞的笑容就立即收起来,“老江,走,收拾东西,去单位请假,咱们立即就去帝都,找儿子!”
江建宴:“不是说好了,过几天他来找咱们吗?小宝最近工作很忙。”
“你还真信?”米红霞气势汹汹地说,“问他过得好不好,就支支吾吾的,还非要过几天再回来!明摆着的,小宝受欺负了!咱们现在就走,去看看哪个龟儿子欺负咱们宝贝!”
第68章
江教授本来就想快一些见到朝思暮想的儿子, 听妻子这么一说,很容易就被说服了,立即回学校请假。
他的本科课时本来就不多, 让其他老师和研究生帮忙代一下, 一口气请了一个星期的假,而米红霞作为临退休职工, 为单位奉献了一辈子,家里有事想请假, 领导也不为难, 听说她找到亲生儿子,还叮嘱年假用完了就当请事假,什么时候回来都行。
两夫妻买了第二天的机票,米红霞装了一大袋子腊肉,层层密封, 塞进行李箱里, 江建宴抱怨:“拿那个干什么?帝都什么买不到, 我们去了请儿子到高级餐厅吃饭。”
“那能一样吗?这是你亲手腌的, 小宝还没吃过呢。”
江教授顿了顿,“那你把泡菜拿上嘛, 我觉得那个腌得好。”
两口子已经存了江礼的手机号,又加了微信,米红霞问他的具体住址,江礼没多想, 只当是他们要给他寄腊肉。——今天电话里提到了,妈妈一直夸爸爸腊肉腌得特别好, 要给他尝尝。
“明天我不去上班了。”回家之后,江礼对霍慕东说。
现在他眼睛还有点红, 说话也带着一点鼻音,霍慕东知道他是激动,但还是忍不住心疼:“早该这样,你好好休息,身体最重要。……找到爸妈是好事,不哭啊。什么时候去看二老?我陪你一起。”
“我也不知道。”江礼叹息一声,脑袋一歪,顺势靠在霍慕东肩膀上。
虽说道他都懂,但这个样子去见爸爸妈妈,江礼还是觉得不妥当,但还有四个多月才生产、再加上术后恢复,他总不能拖上小半年再去见他们。
如今也只是拖一天算一天。
霍慕东知道他发愁什么,可这事儿只能等江礼自己想通,他不想没完没了地提,以免江礼不停地琢磨,反而更难受,霍慕东于是东拉西扯地逗他开心,又问身上还疼不疼?
因为心不在焉,江礼软软地应:“尾椎还是疼。”
“那我再帮你按按。”
他们产检的时候就问过医生,说是子宫逐渐增大,容易对肌肉造成牵拉,尾椎疼是正常的生现象,可以靠适当的按摩来缓解,同时要注意补钙。
按摩这事儿对于霍总来说是把双刃剑,他倒不怕累,只是饥饿了四五个月的人,见到香喷喷的佳肴摆在眼前,只能看不能吃,不免更煎熬;但假如没这个机会,他连看看的福利都没有。
作为常年坐办公室的社畜,江礼一直没什么机会锻炼,身上的肉都很软,年轻的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霍慕东按着按着就偏离了尾椎。
江礼扭头责备:“你按哪儿呢?”
因为肚子渐渐大了,他侧躺着,行动不是很方便,也只能口头抱怨,霍总仗着这一点,很是嚣张,直气壮地胡说八道:“这叫全套服务,把全身的肌肉都放松一遍,血液流通,也就不疼了。”
“……”江礼懒得听他胡扯,但说实话,无论按哪里,按摩还是挺舒服的,便干脆闭上眼睛假寐。
结果某人嘴也不停,还要点评:“医生说你太瘦了也不见得,肉都长这上头了。”
“真软,跟白馒头似的。”
“你说闺女会像谁?我觉得像你好,女孩子白一点好看。”
江礼忍无可忍:“……你能不能别一边动手动脚,一边谈女儿?再给朵朵教坏了!”
“她又听不懂,别说她还是个小胎儿,就算生出来,两三岁之前也什么都不懂,”霍慕东忍不住叹息,“十月怀胎太久了,真想赶紧把这小家伙生出来,到时候请两个育儿嫂照顾,咱们过二人世界。”
畅想到这里,霍总忍不住半躺下,贴着江礼的耳朵悄声商量:“前三月后三月不行,中间这俩月可以做坏事的黄金时间,真的要浪费吗?”
江礼也被他又按又揉弄得有点心动,但还是坚决地推开某位总裁的俊脸,“你少在网上查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是安全第一。”
霍慕东反驳:“不是网上查的,是华医生亲口说的!”
江礼:“?”
霍慕东郑重点头,一脸的科学严谨。
“……”
“……”
江礼支起身体,面对霍总,然后狠狠拧上他的耳朵。
“哎、哎疼!”
“你再问那种让人尴尬的问题试试呢??!”
江礼觉得自己以后都没脸见华老了,难怪上次产检的时候,华老不断地提醒他不要劳累,运动也不要过量。
当时他还纳闷儿,自己顶多加班辛苦,什么时候过量运动了?敢情是指这个啊。
霍总倒是经常锻炼,臂力强、手劲儿大,单手就能把江礼抱起来,可他丝毫不反抗,任由江礼把耳朵给拧红了,才委委屈屈地给他展示。
“……很疼吗?”江礼也有点后悔,刚才是不是下手重了?
其实不疼,江主美那双敲键盘的手,能有多大力气?但霍慕东演技不错,又痛苦又隐忍地点头:“特别疼。”
江礼心软了,反过来给他揉耳朵,霍慕东倒用不着,顺势握住江礼的手,一边把玩他修长柔软的手指,一边给自己讨要损失费:“那等你生完、身体恢复了,好好补偿我。”
江礼半推半就:“……好。”
霍总得寸进尺:“说好了是补偿,我觉得满意了才能停,说不定几天几夜才能满意,你不能反悔。——反悔也没用,现在已经答应了,到时候喊破喉咙我也不放过你。”
“……”江礼被说得耳朵都红透了,抽出手捂住脸,“行了,别耍流氓了。你赶紧回沙发睡觉去吧,明天不是还要早起上班?”
亲亲热热地跟爱人腻歪半天,霍总最后才心满意足地滚了,他躺回沙发上,美滋滋地给自己倒计时:还有四个月,他就能重新跟江礼同床共枕,真是充满希望!
这沙发其实对他来说有点短,霍总的大长腿根本放不下,得把扶手放下、再将另一侧的单人沙发横着拼过来才够长,总之睡得不舒服。
一口气赖在这里几个月,连他自己都惊讶,不过他没白遭罪吃苦,江礼的态度越来越软,追回老婆的进度条感觉已经走了80%,简直胜利在望。
可惜他还得上班,不能一直腻在江礼身边,等忙完这一阵子的吧,项目正式上线,公司走上正轨,把当初紧急融资时签约的那些对赌协议一一兑现……或许是时候增发股票,稀释一下后来者的股权,总之青铜科技是自己的心血,他不可能把成果拱手让人。
这回老爷子突然撤资,阴差阳错的,倒是让他因祸得福,有机会完全掌控公司。
没了霍氏集团这个大股东,现在公司最大的股东和实控人就是他,青铜科技从霍氏集团交给他练手的子公司,变成了他的私产。
他是早晚要回到集团的,有了这次的漂亮仗,估计回集团很快就能升任副总,肯定无暇顾及青铜科技,霍慕东盘算着,到时候就把公司送给江礼,他正好喜欢做原画,公司业务很符合他的兴趣,江礼想练练手学着经商就让他亲自管青铜科技,假如还是想埋头画画,那就只做大股东,兼任美术总监,这样谁也不敢在职场欺负他。
至于公司由谁来管,聘请专业职业经人、跟在他身边历练许久的董闻……选择太多了。
.
第二天霍总悄悄去上班,生怕吵醒江礼,然而生物钟是很强大的,不管人休不休假,该几点醒还是几点醒。
江礼赖了会儿床,感觉连日来加班、看病、往返于两个城市的疲惫感消失了不少,但习惯了快节奏的人闲不下来,他刷了一个多小时手机反而感觉无聊,躺得腰也疼尾椎也难受,干脆爬起来,戴上口罩帽子(为了避免被同事发现,他请的是病假)下楼买了份早点,当做晨练。
回家之后又打开电脑,远程办公。
只是他作为部门小领导,又有大boss霍总罩着,所以身上没背什么kpi,干多少活儿全看他喜欢,并没什么压力。
江礼感觉这种状态挺好的,电脑敲累了就可以去卧室躺平,还能随时盯着进度,不算荒废业务。
只是,他刚躺下,就听门铃响。
午饭外卖这么快就到了?不是预计半小时送达么?
不过外卖软件的算法逻辑复杂,模型预估时间有可能跟实际有出入,这会儿还没到用餐高峰,可能会早很多,江礼习惯性琢磨是哪块算法逻辑出了问题,一边踩上拖鞋去开门,结果赫然映入眼帘的不是递到门缝的外卖,而是一个大行李箱。
……?
江礼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果然,把门彻底推开,他看到了照片里的人。
“……”
江礼张了张嘴,竟然没把“爸”、“妈”的称呼顺利叫出来,他愣愣的,下意识捂住肚子,脱口第一句是:“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咋个不能来哦?”米红霞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他,眼眶又红了。
他们两口子身材都不算高大,江建宴比江礼还矮上几厘米,米红霞更要抬头看他,电话里双方都哭得稀里哗啦的,可真见了面,面对阔别二十年的、完全没印象的亲生父母,江礼其实有些局促,都忘了把他们迎进门。
不过米红霞眼眶只湿了片刻,便直接抓住江礼的手,跟女主人似的,把人往屋子里拽,“快进来,让妈妈好好看看你。”
然后不忘指挥身后的江教授:“把行李拿进来嘛。”
江教授不用她吩咐,已经任劳任怨地做起苦力。
关上门,两口子便拉着江礼左看右看,米红霞根本不放开江礼的手,问东问西,问他小时候过得好不好,问他工作辛不辛苦,问他有没有上过大学……血缘是件很神奇的事,即便时隔多年没见,即便从前没一起生活过,可那种溶于骨血的熟悉感,很容易就被激发出来。
米红霞拉着江礼的手嫌弃他太瘦,又好奇:“你肚子怎么回事?”
江礼四肢细细的,只有肚子格外凸出,怎么看都不正常,江教授严肃地推推眼镜:“你说你请病假,不会是肾腹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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