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朔芳变奏(三)
「公子快走!这里由我们掩护!」
齐淮义看着他的手下一个接一个倒在血泊中,却似乎迈不开大步,浑身好像麻木了一般,使不出力气。如果那些为自己拼命的人数众多,又都是强者,他也许会重新抓起一把刀或一杆长枪,和他们一起拼死迎敌。可是,更多的人支持的是齐淮信,并非他这个「正主」,眼前的惨剧不是幻觉,更不是一场恶梦。
「公子,您还愣着干什麽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走啊!」有人在後死命地推了他一把,他才回过神,连忙朝外疾奔而去。那人正是淩秉秋,完全不懂武艺的老大臣,此刻竟紧紧握着一柄长刀,不顾一切挡在了他身前!
「淩大人,对不起……」齐淮义咬着牙关,不敢回眸再看,可就在他刚要跑出门的那一瞬间,胸前突然传来一阵椎心的疼痛。
一把匕首已然不偏不倚刺中心脏的位置,猛力拔出的当下,四溅的鲜血落上了他的脸颊。他倒下了,倒在那个还没来得及看清容貌的人面前,绝望地睁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却紧闭着。他非常清楚自己这样一死,霜华立马就会变成齐淮信的天下,可是他的头脑已经开始发昏,尽管带着极度的不甘,却不得不屈服在一柄小小的匕首下面。庭院中的梅花被狂风吹落,掉在他的脸上、身上,到底是梅还是雪,他分辨不清,纯净的白色早被染成了血红……
「公子!」淩秉秋惊叫着,扑到齐淮义身上,猛然抬头,原来那杀死齐淮义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儿子淩若松!
「好一个逆子,你竟然和齐淮信勾结谋反,杀死大领大人和淮义公子!」
淩若松收起匕首,冷笑道:「爹,您一世聪明,如今为何却糊涂了?淮信公子才是身怀雄才大略的明主,他早已决定将妹妹淮礼郡主嫁给梵灵大领的公子,在控制归冕之後,又能牵制住梵灵,天下不就在囊中了麽?我劝您还是考虑考虑,投靠淮信公子吧,公子最爱惜人才,爹只要向他发誓效忠,您仍然是外务大臣。」
「呸!枉我淩家世代忠良,没想到竟出了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梵灵不久前才派过使节前来,分明是想和我国开战,为保国土,壮士战死又何妨?可齐淮信通番卖国,不问民意,竟与敌国和亲,甘愿屈居人下,难道这就叫宏图大志?你要跟着他你自己去,我淩秉秋就算血溅当场,也不向那个人低头!」
淩秉秋一个耳光打在儿子脸上,竟将淩若松打得踉踉跄跄後退了几步。他猛地拔出一个士兵腰间的佩刀,就要自刎,一个人影却突然飞掠而来,将他拦腰抱住。那人举剑朝周围一撩,剑势如虹,劲风排山倒海般扑来,逼得士兵们连连散开。淩若松也吓出一身汗水,好半天才喊道:「你们还杵在这儿?还不快给我追!」
当淩秉秋回过神,已被那神秘人带到郊外的树林中,藏进了一个隐蔽的洞穴。
「这位英雄……你不就是……之前宴会上献艺的弄月姑娘?」
那少女点了点头,忽然握住他瘦削的手,脸上的纱巾悄然落地,秋水般的眼眸中,闪动着晶莹的泪光。半晌,她才用哽咽的声音唤了一声:「爹……」
「杉儿?你……真的是杉儿?」
淩秉秋伸手抚上女儿的脸,触到滚烫的泪水,突然将手缩了回来。
「不,我早已经和你脱离父女关系,你……你为何还要回来?又为何要救我?你走,你马上走!」
淩若杉咬着下唇,强忍住眼底的泪,「我知道从我出生那天起,就注定无法得到爹的疼爱。可即使我抛弃了生养我的故乡,抛弃了姓氏,您却始终都是我爹。不管您愿不愿意,我也会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先安顿好您的生活。」
淩秉秋心头一热,已然老泪纵横。「老天爷,你果真跟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儿子背叛了家族,我沦落到这步田地,偏偏受了女儿的恩惠……」
「爹,跟我走吧,我们父女俩一起离开这个乱世,好不好?」
「你说什麽?你从前不是这样甘於淡泊的人,告诉我,你假扮艺伎来到朔芳,究竟有什麽目的?」淩秉秋敏锐的直觉告诉他,女儿这次回来的原因恐怕并不简单。
「我……被骗了。」
她沉默了半晌,才将自己去到梵灵从军不成、巧遇方夫人以及对邢震洲的承诺一五一十告诉了父亲。
「您从前说得没错,我的确是很天真,只会一意孤行,尽管我跟着师傅那麽多年,仍然不能以平常心看待每一件事。我贸然赌上自己的性命来到朔芳,却没想到梵灵早就有先下手为强的打算,而齐淮信就是他们的一颗棋子。齐淮信也的确很聪明,在九国列强的乱世中,他能提早避免战争,用看起来窝囊实际却高明的和亲力求睦邻友好,和梵灵一个鼻孔出气,不惜一切也要存活。当然,为了对抗西面和南面的大国,梵灵、霜华暂时摒弃争斗,转变为结盟的局面,是更有利的途径。即使两国之後的关系会决裂,他们最初的目标也已经达成,而我再不想作为棋子,卷入这些人无聊的争斗中了。」
淩秉秋含着泪,将满是皱纹的手搭上女儿的肩膀,「你现在能明白这个道理,爹很欣慰,可是时局已无法改变了,不是吗?虽然自你童年时起,我就一直对你冷冷淡淡,但试问一个父亲又如何不了解自己子女的性情?我想让你哥哥走上正途,但他终究还是踏入了魔道,你又何必强迫自己掩埋内心的欲望,非要和我这个老人一同归隐田园?」
「爹,我……」
「杉儿,你天性倔强反叛,即便你能勉强自己陪爹过几天安乐日子,可终究还是会厌烦的……你就朝着你选择的路,坚定地走下去吧,爹答应你,从今天起,你无论做什麽,爹都不会怪你,永远也不会……」
淩秉秋的身体忽然软软地垂了下来,唇边渗出一缕鲜血。淩若杉猛然低头,才发现父亲左胸插着一根银簪,已是奄奄一息,她抱住父亲的身躯,两眼发直。父亲的神情竟是那样平静,嘴唇轻轻颤抖着,洞中火摺子的光辉本就微弱,老人却半闭着双目,像是还嫌它太亮。
「为什麽您还是要这样?您以为您在我面前自尽,就能偿还您从前对我的冷漠吗?如果您想重新认回我这个女儿,就应该好好活着,把您的爱分一点给我,才算对得起我,您听清楚了吗?」
「孩子,爹还不清曾经欠下你和你娘的债,因为我不仅是你的父亲……也是霜华国的臣子,你难道忘记了吗?」
淩秉秋吃力地抬起头,望着洞外,似乎看到了一片淩乱的朔芳城。
「大领大人和淮义公子……都去了,我又有何面目去见我淩家为国尽忠的历代祖先?山河……依旧在,纠缠未消,国……已……倾……」
淩若杉的双手麻木了,几乎扶不动父亲的身体,老人的脸色渐渐变作无力的苍白,失去了最後的血色,手腕垂落,双眼静静地合上了。死,亦在霜华的国土之上,忠诚,这就是父亲一直长存於心的那份忠诚吗?失去了国主,失去了信仰,他情愿像被狂风吹落的梅花一样化作泥土,也要埋骨於故国,永不离弃。
「爹……爹……」她捧起父亲的头,将脸颊紧紧贴在淩秉秋脸上,一次,再一次,像孩子一样唤着父亲,孤独而无助。良久,她才放开了父亲的身躯,双手抓住地上丛生的野草,但始终无法将它们连根拔起。手指被乱草割破了,偶尔从洞口飘进几片雪花,凝结了泪,脚下的泥土和草叶却已被染上靛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