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话俊生
给我独一无二的妹妹美生︰
我知道你不会真的给了我地址,而我也不打算让须知子伯母转交这封信。因此,这是一封不会到你手上的信。
事实上,我一开始就不打算让你收到信了,因为唯有如此,我才有办法写信给你。
我现在会自己带便当了,上班的时候可以吃着自己做的便当依然感觉充实,可是,少了幸福的滋味。
因为不再是你做的便当,我就等於丧失了品嚐幸福的味觉。
前些天我去看爸爸妈妈,有很多话想要说、想要明白交代,可是我却只是跪在墓碑前,什麽都说不出口。
我要怎麽告诉他们,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要怎麽告诉他们,他们的双胞胎儿女无法继续平和生活?我要怎麽告诉他们,我也没有办法跟别的女人一起生活?
我要怎麽告诉他们,我其实埋怨着,因为是他们让你我成为兄妹?
我又怎麽敢不孝地说,妹妹爱上了我,而我,其实也爱着我的妹妹?
我不愿意想像当你见到小小之後,是不是发生了什麽,可是该死的双生感应却还是让我没办逃避心窝里那刺痛的感觉,还有你满满地塞在我心里的身影。
然後我发现我在哭。那是因为你也在哭,还是我压抑太久的伤痛?
我真的压抑太久了,以至於你离开台湾後的第二天,我便迫不亟待地离开了妙芬,明白地告诉她,我其实一直爱着别人,只是我没有勇气承认。她倒是早就看穿了一切,因此只是给了我一个耳光,谢谢我迟到的坦白。
这些日子以来,我过得不好,很不好。当我看着镜子,就会想要亲吻那与你相似的影像容颜,睡眠的时候我紧紧地拥抱自己,像是那一天我拥抱你一般。
我记得你的声音、你的容貌、你在我掌中的体温,还有你落在我胸口的眼泪,但是,我却快要忘记我其实是你的谁。
请原谅我无法真实地表达我的感受,我恐惧、害怕、担心,即使我知道美生你是这麽努力地掩饰自己的嫉妒与不安,就只是因为爱我,我还是无法诚实地回应你。
我连紧紧地拥抱你,都是那麽地心虚。
如果一旦说出我那不该说出口的真相,你的人生就必定因我而毁。可是我却又不能放开我的手、松开我的唇。我很自私,很自私。
那真相是,我爱着自己的双胞胎妹妹。
所以我当年才会打了小小,因为他说出来的正是不能见天日的真相。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所以我当然会知道你爱我。而美生你也应该最了解我,却为什麽就只会等着我的答案?
有些答案很清楚,只是不能说出口,但是那不表示那个答案不曾存在。
如果我不能认同我们相爱的事实,我不会吻你、我也绝对不会抱你,即使那是超出我的理智所做下的事情。
但是至少我还必须要做到,要保持你身体上的贞洁。
我不怕下地狱,但是我不想让你下地狱,正因为我知道如果一旦让我进入了你的身体里,你势必会用尽力气抓住我不放,然後把自己推向了不回头的道路。
而我,因为与你过於相像,也会抱持着与你相同的执着,紧紧地咬住你,让你痛苦一生。
在你拼命思念我的同时,与你相隔这麽远的我还是可以点滴感受,并且也希望你可以感受到我其实不曾间断过的牵挂。
美生,如果可以重来,我再也不要与你成为双生兄妹,我希望可以回到我们落在母亲子宫的前一刻,让你或是我跳脱到不同的环境里,拥有不同的父母亲。
我不愿意感激那活见鬼的传说,因为倘若前世我们就相爱了,此生的状态就是不会结束的苦刑,而我想要无所顾忌地爱着你,而不是背负着让你我被道德与伦理放逐的枷锁。
我为什麽要感激让你我这麽痛苦的狗屁传说?
总之,我会等着你回来,直到你找到了能够与我继续生活的答案。
请原谅我不寄出这封信,只因为我想要保护你。
——爱你的,哥哥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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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路口的时候,被公车狠狠地按了一下喇叭。
我竟然闯红灯?
停在十字路口的正中央,我停格了两秒钟,然後在更多车子对我鸣出的喇叭声中仓皇离去。
我很清楚,我怎麽了。
因为需要冷静,所以我把车子停靠在路边,然後看着我旁边助手座位上的便当袋。
小熊维尼的图案衬着淡蓝色的布底,对我这麽一个二十七岁的男人来说,很可笑。可是,这却是我每天幸福的根源。
两个多礼拜前,我的妹妹会坐在这个位置上,拿着便当袋,让我送她去上班。
两个多礼拜後,我却看着这个包着自己做的便当的袋子发楞。
我想念我的妹妹—她是我的双生血亲,却也是我此生注定未竟相恋、不该爱上的女人。
重新发动车子,转了个弯後,就接到了妙芬的电话。
「你到公司了吗?如果你还没到的话,可不可以来接我?」
「可以。」
我的前女友依然对我有着霸道的命令,但是我们都很清楚,这已经开始步入了「友谊」的阶段,再也不是以往那种亲昵的关系。
当我见到分手不到两个礼拜的前女友时,心里依然有着疙瘩。那股愧对她的不安还是升扬了起来。
我对不起她,因为我浪费了她两年的青春,到头来却强迫她面对最不愿意接受的事实。
「你干嘛?脸色很差耶。」她一上车就故做轻松。
「昨天没睡好。」我不想对我的失眠原因多加解释。
「我看是两个礼拜都没睡好吧?」妙芬笑了笑,说出了我的心底事。
我不吭声,只怕说太多就会泄漏我的脆弱。
很悲哀,我竟然不能在任何一个朋友面前展现我的脆弱,即使在我的双胞胎妹妹跟前,我也极少说过真心话。
我也从未对美生坦白过,我爱她。这会不会注定是一种遗憾?自她离去後?
「想她,为什麽不跟去呢?」妙芬在经过了一阵子的沉默後,把玩着我的便当袋,淡淡地说着。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想谁?跟去哪?」我还是想装傻,只为了保护我自己、保护美生。
「你再继续自私下去吧,曹俊生。」妙芬突然抓起了便当袋往我脸上打。
「你干什麽?我在开车!」我一把抓下便当袋,却还是打中了自己的脸。
情急之下,我又再度把车子停到了路边,又惹来後面的车子一阵追鸣。
「你实在是很差劲哪!曹俊生!」
「我又怎麽了?」
看着妙芬扭曲地快要挤出眼泪的脸,我真的不懂她为何突然这麽生气,又对我动粗。
「你不要以为这两年来我跟你是跟假的!你心里有着谁、想着谁,我不是不知道!现在你说要放弃我,那我就当作你要去找她,可是你现在这种漠不在乎的态度,是对得起谁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麽!」
坦白说,我是恼羞成怒。我当然知道妙芬知道了什麽,但是我不希望她来血淋淋地告诉我。
「你爱你妹妹不是吗?你那个双胞胎的妹妹,曹美生!你当我是瞎子吗?」妙芬真的哭了,「我认了,我敌不过你们的血缘,我也不想祝福这段……这段奇怪的感情,但是我希望起码你不要对我继续演戏,你不要再把我当白痴!可以吗?可以吗!?」
「我什麽都没有说,你不要替我下定论可以吗?」
「曹俊生!」妙芬继续对我大吼,而且比刚才大声,「你要骗我、骗美生就算了,你干嘛连你自己都骗?你以为你骗得了谁啊?」
我骗美生?
那一瞬间我什麽话也说不出口,因为妙芬那一句「你以为你骗得了谁」。
是啊,我是骗了妙芬,也骗了美生,甚至,我也必须骗着我自己,因为我心里窝藏着的,是不能见光的感情。
可是,不是处在我这种境地的人要怎麽简单地了解我的挣扎跟感受?我也不相信有谁可以简单地说明了美生这二十多年来对我的点滴情绪。
我们的事情,只有我们会懂。自然的,也只有我们可以解决。
「对不起。」自分手後,我第二次对妙芬道歉。
「对不起我什麽?你说呀!」妙芬依然气愤地质问我,「你说你爱上了别人,就直说你到底爱上了谁,不要让我瞎猜,这样我也可以彻底死心!」
「不管是谁,你都该对我死心。」我不敢看着妙芬,不是因为我离弃了这段感情,而是因为我爱着的对象难以启口说出。
「你一天不坦白告诉我你爱上了谁,我就像现在这样地缠着你!」妙芬拉着我的袖子,「我说你爱上了自己的妹妹,你就承认,就承认!不要再闪躲了!」
「我刚刚已经说过你不要替我下定论!」我吼了出来。
「你就是爱上自己的妹妹,你就是!」妙芬也对我持续地吼着,「爱着自己的妹妹是不道德的!你谁不选,干嘛选了一个不会有结果的人?这样你叫我怎麽平衡?」
「那麽继续欺骗着我不爱的你,浪费你的时间,就比较高尚?」我转过头直视着妙芬,说着我自己都难以承受的话语。「妙芬,我坦白说,我已经欺骗了你两年,你知道这句话代表什麽意思吗?我根本就不该招惹你。」
是的,从我念高中开始,我就不断地招惹女孩子,只因为我想要找到一个可以让我摆脱双胞胎妹妹影子的女人,但是我失败了,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
在我眼前的,会是最後一个牺牲品吗?
「啊?」妙芬张大了嘴巴看着我,「你……你早就……」
「我早就爱着、爱着别人,我以为我可以爱上你,但是……」
「你够了!曹俊生!」妙芬狠狠的把便当袋再次地扔到我脸上,很痛,「你干嘛拿我当替代品?你下贱!你要乱伦就从头到尾乱一辈子,不要玩弄我!」
妙芬哭着冲下了车,自己招了一部计程车离去,而我,楞坐在驾驶座上,想着那两个字。
乱伦。
乱了伦理与道理,我爱上了自己的妹妹好多年。我的妹妹也是。
我们是相爱的,是相爱的,即使世间的道德无法见容,但是这样就是低贱吗?
其实低贱与否,高尚与否,都不过是自己的藉口。
『如果有一天,我会被众人的石头砸死,你会不会离弃我?』美生离去前的那一夜,这样问我。
我坚定地说「不会」。这是我的答案。不管是基於哥哥的立场,还是吊诡的爱恋关系。
我不能好好照顾我爱她、她也爱我的那个人,就是一种罪过。
原来是这样。
我身上流着与她相同的血液,不过就是在提醒我,不可离弃。
即使要一起被石头砸死,我都该义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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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忍不住打了电话给须知子。
明明知道这样并不会比较好,甚至会更糟糕,我还是没办法控制我的行动。我知道,美生一定去找过须知子了,她是目前唯一一个可以告诉我美生过得好不好的人。
「她几天前来过。」伯母的声音有点虚弱,像是非常地疲惫,「你好吗?俊生?」
「我还好。只是觉得很空虚。」
「噢?」须知子轻轻地笑了,传递给我一丝希望与温暖。
那希望是她可能会告诉我美生的事情,那温暖是死去的母亲气味。
「美生看起来很不错,不过她没有在我这里过夜,马上就去新宿了,好像是要去找一个……朋友。」
「我知道,我有收到她的来信,她去找小小。」
一提到小小,伯母就沉默了。我并没有忘记小小对伯母来说具有何种意义,因此似乎也不能再多提。
「你为什麽觉得空虚?因为剩下自己一个人在家?」伯母问我。
「嗯,每天都可以看到的人突然不见了,难免有这种感觉。」
「我也是哪,藤原死了以後,我每天都感到空虚。」
说出这种话的须知子让我非常讶异,「他对你很不好,不是吗?他死了你该放松点了。」
「藤原的确非常不好,但是当你发现困扰自己已久的头痛突然消失了之後,那用来苦恼的时间就让人不知道该做什麽才好。」
「太闲了的关系吧。」我说。
「可能吧。」伯母又轻轻地笑了,转回了我的话题,「你很担心美生?」
「我恨不得现在人就在东京。」紧紧地抓着话筒,我觉得胸口很闷。
「你来了她就会逃得更远。俊生,你目前该做的是要准备好怎麽迎接美生。」
「我正在这麽做。」
「是用哥哥的角度?还是恋人的角度?」
我说不出话来,完全不知道该怎麽接下去,伯母知道?美生到底跟她说了什麽?
不过须知子说中了我的问题,我根本就还处在矛盾当中,完全没有厘清我要用什麽姿态迎接美生回到身边。
「俊生,如果你没有准备好,美生回去後只是会继续受伤。」伯母似乎并不讶异,像是在说着一件普通不过的事情,语气平和,「美生只是告诉我,你们很好,但是她身上有些气味还是让我感觉到一些事情。」
「是吗?」我开始冒汗,并且担心我跟美生之间的不寻常就要被揭诸於世,有谁会接受我们?
「甚至说,当你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知道吗?从人的脸上可以看出将来的命运,不是命相学,而是老人的直觉噢。」她呵呵地笑着。
「美生是我的妹妹,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对我说有什麽用呢?你该去对美生说呀,俊生。」伯母以笑声结束与我的对话。
真要能说,当我吻着她的那一晚我就可以说出口了;真要能说,当妙芬指责我的时候我就该反驳了。
可是我没有办法,就是没有办法。
因为在我晦暗的那一面里,总是在幻想着,美生包围着我的那一刻到来。她会闭着眼睛还是张开眼睛看着我?会不会哼着痛苦的乐音?
渐渐地,我早就已经不能摆脱我要放弃兄妹的关系,进而与她成为恋人的想法。
隐隐约约中,我见到了地狱的大门已经开启,就等着我带着美生一同进入。
我们,除了地狱,还能逃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