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悲泣之砂 — 真相

正文 悲泣之砂 — 真相

「以至於,我认为不管是隐晦的暗示或直接的告知,也不管它是来自生物或是无生物,基本上,如果不是出自人类的口中,都只不过是人类自作多情的想像。」

一九九三年的夏天,我的朋友凯文先生坐在西雅图中国城的伤心酒吧里,如此肯定地说道。当时我在酒吧担任调酒酒保的工作,认识了形形色色的各种客人。凯文先生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无可救药的唯物论者,念过好些年医学院的他,对於一切超乎科学范畴的论调一律采嗤之以鼻的态度。那天的话题怎麽开始的已经不记得了,谈的是类似动物口吐人言示警、岩石无风自动的奇异现象。

「比方说,中国人很喜欢提的乌鸦反哺,人们相信,老乌鸦羽毛脱落无法觅食後,年轻乌鸦会将老乌鸦留在窝内,努力喂食哺养,」凯文先生坐在我的面前看我调酒,一边这样说道。「而其实,那只是观察失据的一个美丽想像。羽毛脱落的不是老乌鸦,而是个子已经长大,羽毛还未长全的小乌鸦罢了。古代的中国人并没有观察得仔细,加上广告包装式的旧社会又有这样的宣传需求,就形成了慈乌反哺的美丽传说。」

「你的论点在实质上没有错,可是,问题在於,」我调好两杯草莓戴克里,推出去让服务生送给客人。「能对於人世的一切看得清晰透明当然没什麽不好,可是这样也不见得会快乐上多少,不是吗?」

凯文先生想了一下,整个人陡地沈默下来。

这时候,坐在一旁仔细倾听我们对话的客人开口了。

「对不起,」他用不太流利的英文这样说道,因为我和凯文在酒吧里通常都是以英文交谈。「你们…会说中文吗?」

「会说,会说。」凯文连忙以纯正的北京腔国语这样回答。他是个在十六岁之前只会说中文单音字的第三代华人,但是现在说起中文比我要标准上不知多少。

来客露出高兴的神情,他是个年纪介於四十岁到六十岁之间,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脸上晒得挺黑,眼角有很深的皱纹。手上拿了根泛油光的烟斗没有点燃。这个客人昨天也来过我们酒吧,和酒吧的老板杰利聊得蛮投机,职业好像是半退休状态的自由摄影家,来西雅图则是为了拍一些太平洋高峰会议APEC的照片。

「请你们二位多多包涵,实在是你们的话题很引人入胜,但是我的英文不够好,才这样冒昧地问你们的。」摄影家很客气地这样说道。「其实,对於你们谈的这种现象,我一向都很有兴趣,年轻时候走过不少地方,也听过不少这类的传说。」

酒吧里的服务生这时走过来要了几杯客人点的酒。我在调酒的间隙中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凯文和摄影家谈话。伤心酒吧午後的光线不甚明亮,摄影家点燃了手上的烟斗,迷蒙的白色烟雾将周遭的环境点缀得有点不太真实起来。摄影家的灰白头发泛出钢丝般的坚硬光泽。

我在吧台中忙碌地准备调酒的材料,然而从某个角度却觉得这幅画面挺熟悉,彷佛在什麽地方看过摄影家置身迷蒙环境的感觉。也许我在什麽地方见过他,但是那种认定方式说老实话挺馍糊的。这对我来说是种挺奇异的经验,因为几年来我在伤心酒吧调酒见过的人不可谓不多,久而久之对於

见过什麽人、没见过什麽人一向都蛮肯定的,很少有这种介於其中的馍糊情形出现。

凯文和摄影家这时谈得相当投机,话题延伸至摄影家年轻时在美洲大陆的一些见闻。

「说到美洲大陆,我倒是在年轻的时候去过南美好多次,」摄影家悠闲地吐一口烟,喝一口曼哈坦加冰块onrock。「奇特的大陆,奇特的风土人情。有些东西真的是会让你目瞪口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麻质袋子,取出一个细颈陶瓶。

「我现在要给你们看的这个东西,有一个传说,本来我一直以为就只是个传说。可是後来发生了奇妙的事。」他拍了拍凯文的肩膀。「尤其是你,也许我现在要说的故事你会觉得无法接受,但是我想告诉你们的是,那实实在在是发生过的事。」

他把陶瓶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倾倒一点出来。本来我只是不经心地听摄影家说话的,可是,那一霎那间,我的脑海好像「刷」的一声突地抽成空白,彷佛眼前的一切色彩突地淡去,连摄影家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极度遥远。

「这个东西,叫做悲泣之砂。」摄影家将悲泣之砂倒了少许在伤心酒吧的纸巾上,做了个手势让我们动手去摸一下。「这是来自阿根廷的传说…」

我在摄影家显得空洞的语声中捻起了一点悲泣之砂,以近距离仔细端详,看着它泛出蓝光在我的指端一颗颗的滑落。虽然和这种魔幻砂类接触已有近十年的光阴,这却也是我第一次真正的亲手碰触它。

「…,所以,在传说中它会因为思念而哭泣。我一直认为那只不过是个传说罢了。可是,几年前的一个午後,我在日本的北海道拍雪祭,下午近黄昏的时刻,每个人都屏息等待雪祭现场的火把点燃,我拍照的那个雪祭场挤了上千个人,可是,大家几乎都没有发出声音,现场非常非常的静,然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摄影家再倒出来一点悲泣之砂,自己也捻了一些。

「在我口袋里的这瓶砂居然发出了『胡…胡…』般像风一样的哭声,全场的人差不多都可以听到。发出哭声的,就是你们今天看到的这同一堆砂子。那种哭声很悲伤,只是也听不出来有人的味道,只能说…嗯…也许这样说不符合语法,只能说是那种的的确确让你觉得是砂子在哭的感觉。」

凯文非常难得地没有说任何话来反驳摄影家的故事,他只是趴在桌上,仔细端详那堆悲泣之砂。

我楞楞地盯着摄影家的脸,那种看法已经近於无礼了。我看过你啊!我在心中喃喃地这样对有点诧异回看我的摄影家说道。几年前我在悲泣之砂的背景图案里曾经看过这样的一张脸,虽然时光已经流去了不少,许多印象已经像浸了水般的照片线条变得馍糊,但是当他把悲泣之砂倒出小瓶之後,镜头的焦距突地对准,一切变得清晰起来。

那一夜的南台湾大台风,泛淡蓝光芒的大瓶悲泣之砂,摄影家在悲泣之砂後边透射出的馍糊影像,甚至女人脂光莹然的身体也突然在心中鲜活起来,不过,她的面容依然不是太清楚。

夜已深了。那天从下午到晚上我下班的时间里,摄影家和凯文喝了很多很多的酒。两个人好像是想抛掉什麽似的一杯一杯的喝曼哈坦加冰块onrock。我的朋友凯文先生本来就是一个不太快乐的人,而摄影家好像也是个充满忧郁倾向的人物,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产生了某种近似於共鸣共振的物理现象吧!後来要打烊的时候两个人都醉得一塌糊涂,凯文不常在酒吧里喝醉,但是每次有这样的情形酒吧的老板杰利就任着他趴在吧台上睡到酒醒。

「怎麽会喝成这样呢?」杰利皱着眉这样说道,一边和我把摄影家扶到点唱机旁的沙发上,这样他可以睡得舒服点。摄影家并没有像凯文一样醉到不醒人事,只是软软地潮红着一张脸看着我们将他扶到沙发上,不住地向我们道歉,说这样失态真是丢人。杰利要他不用担心,因为他自己也会睡在酒吧里,所以收留两个醉猫一晚上也没多大关系。

我从洗手间打了条湿毛巾敷在摄影家的头上。他以耐人寻味的表情看着我。

「你…刚才很少说话,可是我知道,你也很仔细地在听,对不对?」

「嗯!」我说。「因为那样子的故事谁都喜欢听啊!」

「不知道为什麽,我很想把悲泣之砂给你一点,可是我一直在想,我自己身边就只剩下这一点,给了你就变成了我没有了啊!」他有点口齿不清地说。「可是你不要误会我只是在逗着你玩的。我真的一看到你就好想把悲泣之砂给你的。」

「你喝醉了。我也不要你的东西。」我搔搔头,觉得想走,可是又觉得放他一个人在这儿蛮可怜的。一下子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我本来有很多悲泣之砂的。可是都送给人了。我花了很多年的时间收集了这麽多的悲泣之砂,但是我都把它送给了一个女人,还告诉她,这种东西是在阿根廷随便什麽地方都买得到的观光礼品。」

「难道…」我诧异地问。「难道不是吗?」

他仍然用很有深意的表情看我,一霎时让我觉得他的醉意也许只是种伪装。

「当然不是,这种悲泣之砂很珍贵的。只在安地斯山上一个小印第安部落里有,每户人家藏一点。我连买带偷地才弄到这麽多。可是,」他在酒吧里昏暗的光线里打了个呵欠,声音逐渐馍糊下去。「我只告诉她,这是在阿根廷随处可以买到的观光礼品…」

我还想问他些什麽,可是,摄影家却已经闭上眼睛,沈沈睡去。

我站在他的面前,暂时地凝视他那画满岁月刻度的脸。多年前,这张脸曾经在女人公寓里那瓶悲泣之砂的背後出现,现在就在我眼前不到一公尺的距离间。

摄影家在醉意的睡眠中突地抽动一下脸庞,彷佛梦见了什麽。

天花板上,伤心酒吧的大型吊扇仍然无止尽地慢慢旋转。我回头,却看见了老板杰利正点了根烟,彷佛知悉了所有秘密般地盯着我看。

我回家,一到家就翻开抽屉,翻出来那颗悲泣之砂。在无声的夜里,我任它在沙漏中不住地落下,玩了一会,也就沈沈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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