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冬,母皇就病了,在瑶华宫里休养。奉药馆的大夫来来去去,却不见怎麽好转,我想了想,便招着半夏去瑶华宫。
姜尚官瞧见我,迎了上来,「陛下正在见人呢,王妃且等等。」她迷惑地看了一眼半夏,略略有些迟疑。
「她是瑀找来的女医,医术很好的,」我解释。「我想让她给母皇瞧瞧病。」
姜尚官禀报了,让我们进去。玄圃殿内挂起重重帘帐,姜尚官撩起帐幔带我走近母皇的床榻,母皇卧在帐内,靠着软枕,一手颐额,一手把玩着柄桐木梳子,隔着帘帐听太师康时之说话,见我来了,微微一笑,让我挨着床榻坐。
我坐下了,听了一会儿,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麽。
「──事无大小,必先正名,青王代陛下监国已久,眼下朝中日乱,派系分立、人心惶惶,都是出於『名不正』之故,为此,臣恳请陛下立储。」
母皇的脸色有些白,她摩挲着梳子,沉吟了片刻,勉强地说:「这事眼下不急,太师过虑了。」
「此事就陛下而言不急,但就天下而言,是当务之急。立储是理所当然的头等大事,陛下岂可等闲视之!」帐外的老先生身子一正,大声说:「难道陛下还忌惮元王?」
「康先生!」母皇惊讶地喊了起来,止住了康时之的话。她放下手上的木梳,一手扯着我,一手撑着身子坐直,整个人都绷紧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器来,慢慢地说:「康先生,这话不能再说了,这话不是能说的……这麽些年,你该明白,怎样的话该直言无畏,怎样的话只能搁在心底,不能说,不能说。」
「臣无所畏惧,何以不能说?」老人大声说话,「元王专横三十年,权倾朝野……臣说一句实心话,眼下是人人只知有元王,不知朝里有陛下!早些年,元王势大,无人与之比肩,他倒也还安分,但陛下让青王监国,委以实权,这就要激起事变!」康时之喘了口气,又说:「青王是什麽人,是陛下嫡子,但眼下只封亲王,陛下一日不立其为储,就一日不该让青王监国──青王尚未为储,但仪制用度已与储帝无异,移进宫廷,居东宫、用熙明殿印、用朱笔、年年代行祭天礼──陛下心里还是想让青王承继帝位的吧?」
母皇听他这麽问,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她转过脸来瞧我,紧紧咬着嘴角,露出悲伤的神气。
「国无二主,朝廷不能忍受两面听命的状况,元王和青王,总得择一。陛下倘若要把君位让与元王,就请收回青王监国用印,让青王出宫去,下诏让群臣去事奉元王!臣得此诏,不敢有违,将以臣下礼奉元王为帝;倘若陛下想将帝位传给嫡子,那就请下旨立青王为储,收回元王的摄政用印──不要让臣下分裂、让百姓们手足无措。」康时之年纪虽大,说话却很有力,他朗声问:「陛下预备怎麽办?」
母皇惊慌地反问:「你这麽说话,难道就不怕吗?」停了一停,又说,「你们不怕,我怕。」这本该是句软弱气短的话,但从她口中说出来,一点也不软弱,满是无奈。
这句话让老先生的脸上变色,满是心痛和无奈。「陛下如此示弱,又将如何带领天下万民呢?陛下倘若惧怕元王,怎麽不早早把帝位送给他?如今之势,元王与青王势如水火,臣以为,臣以为……」以为了几遍,接不下话了,但也不低头,满面沮丧失望、不甘中还带着些愤怒不服的神气。
母皇也不生气,她慢慢地说:「康先生,我明白您要说什麽,您劝我立青王为储,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她停了停,重重地说,「这事,如果能办,我早就办了,可眼下实在是不能办。」
我听了,为之一愣,转脸看向母皇。母皇神色平静,但却紧紧握着手上的发梳不放,她那麽用力,手指都捏白了,彷佛不这麽握着发梳,人就会倒下似的。
康时之听了,一时胀红了脸,他大声地问:「老臣敢问陛下,青王非陛下血脉?」
「瑀当然是我的儿子。」
「那麽再请问陛下,青王可行过不仁不义之事?是奸佞卑下之人?有违祖德不尊圣训?」不等母皇回答,老先生昂起脸,抗颜说道:「青王殿下人品贵重,乃陛下骨肉血脉,六岁就傅,十六岁入朝听政,行事仁厚品格端正,国中再无第二人──臣请陛下立青王为储,以安宗庙、已定社稷。」
母皇听了,好半晌没出声,脸上满是疲惫,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她说道:「康先生,您的心意我懂。瑀是个好孩子,若在平时,我是该立他为储的。」
「既然如此……」
「但倘若我今日立了瑀,明日他就会死了!」母皇露出厌烦的脸色,焦躁地说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麽,你们在想,立了瑀,就能发作元王了。你们以为名正言顺是事事最紧要的根本,是吧?从来,我一直听你们说什麽千载正统、说什麽帝脉鸿福,你们难道不明白,那正是我最不相信的事──我是正统麽?我享到了鸿福麽?你们以为,立了瑀、定了上下对份,就能天下太平了?你们以为所谓的正统,是不能够改变的?你们以为用天下公义就能挡住……」话说到一半,却又咽住了。我见母皇激动的浑身颤抖,她彷佛愤怒,又彷佛畏惧,但这都不过只是短暂的情绪起伏,最後,母皇稳住了,她长长的透了口气,闭上眼睛,沉重的疲惫袭上面庞,有气无力地说:「这事我心里已经做了决断,此时此刻,不可立储。康先生,你、你回去同瑀说,就说我不愿看见他同别人争斗……我病了,也累啦,康先生请回去吧。」
老先生胀红了脸,张嘴开开合合,却吐不出半个字来,最终,只听他长叹一声,恨恨地跺了跺脚,也顾不上行礼,转头大踏步地走了。
我坐在母皇身边,方才两方的对话,字字入耳,听得再清楚也不过了,我只觉得听了两人一席话,通体透凉,彷佛寒天里冰水浇身。
母皇半闭着眼,倦怠极了,彷佛方才的那一会儿话,已经把仅剩的气力都抽干。姜尚官取来汤药,我扶起母皇,一匙一匙地喂着,好容易喝了小半碗,母皇便别过脸去不再喝了。她睁开眼,看了看我,却也不说什麽,伸手牵住我的手,一下一下的抚着,脸上满是衰惫之气。
「母皇,您要躺下才好。」我让她握着自己的手,一面轻声劝着。「睡一会儿吧,养养精神。」
母皇没有回答,她只是勉强地笑了笑,然後问道:「瑀呢?」
「在熙明殿忙着呢。」
母皇躺下,叹口气,慢慢地说:「好孩子……」停了停,又说,「两个可怜的孩子,你们以後该怎麽办呢?」她说着,重重地握了握我的手。
我起先以为母皇说的是瑀,但听到後头这句,心里一阵戚然,答不上话。我想哭,但眼眶干干的一滴眼泪也没有。除了在瑀面前能哭,我已经没办法在其他人面前流泪了──即便对方是母皇或是父亲──但现在,在瑀面前,就算我伤心,也尽量忍着不泪流。我不愿意让他心乱,不愿意让他觉得我害怕,就是佯装无谓也好,见到瑀的时候,我必须是微笑的,正如他总是微笑地看我。
这麽一想,我便扬起笑容,轻快地说道:「母皇,我荐个女医给您治病。给她看了,您的病就快快好了。」
母皇闭着眼,低低地说,「治什麽呢,我没病啊。」停了停,自嘲地笑了,「我身上没病,我是心病呀!」
「看看也好吧,母皇,这女医是当年我在元王府生病的时候,瑀觅来的。她叫半夏。」我劝着。
「噢……半夏,你说过的。」母皇睁开眼,笑了笑,那便是愿意见见的意思了。我回过身去示意,半夏便走上前来在榻畔行礼,她喊了一声「陛下」,就再没声音,整个人伏叩在地,瑟瑟抖着,一个忍不住,失声哭了出来。
母皇和我都吃了一惊,我吃惊半夏哭泣,但母皇倒不在意她哭。她半撑起身子,急促地说:「你、你抬起头来给我瞧瞧!」
半夏啜泣着,慢慢仰头看向母皇。母皇一眼不瞬地凝视她,过了好些时候,呐呐地说了句,「啊……果然是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