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上是那里生出来的胆,心里想的话,一时间就冲口而出,「不明白!」我嚷,「青王是好人,他带我出去走走,也是之前就说好了的。我们也没去什麽坏地方,只喝了茶、吃点心、在市集上逛逛,一会儿就回来了!」停了停,又补了句,「陛下也说这不算什麽的!」
父亲听了并不生气,他只是看着我,「你真是不明白。」他缓缓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青王或陛下,都是有心的,他们是想拉拢你呀。」
「我又不算什麽,」我生气地说,「干嘛算上我呀!」
「你以为他们是真的喜欢你?不是的。陛下有私心,青王的私心更重。瑀那孩子从以前就恨着我,这些年来恨心从没淡过……」父王接着说,「你一定在想,青王做什麽恨爹哪?我说了你就明白了。还记得枭王之乱吧?你影姑姑有同你说过这回事?」
「知道。」我回答,心里却不很明白,父王为什麽同我说这些。
「枭王之前原来封永王。陛下在公主的时候,就许了这门亲。」父王讲古似的细细说道,「青梅竹马长大的两个孩子,感情很好,後来陛下登基了,这门亲还认作数的。大婚之後,起初,夫妻之间感情融洽,很是好了一阵子,後来慢慢地,永王就变了,他想,妻子做了皇帝,自己不过只封了个亲王,这地位的分别无疑让他不好过了,便有了其他想头。」父亲抿了口茶,又说,「永王在外头结党,陛下也是知道的,但想着是夫妻,又有儿女,只得睁只眼闭只眼,望他回头改过。但最终永王还是起事,他偷取虎符玉牌封住内宫,领着禁兵四处放火,那时正是夜半,宫里火光熊熊,百里外都能见到那烟火缭绕的情景……」
「母亲呢?我娘当时不也在宫里吗?」我从没听过影姑姑仔细说起此事,她总是简单的说,枭王叛乱时,母亲很是替陛下出了些力。「後来呢?」
「你母亲那时候住映意堂,她听到乱起,放信鸟出来向我报讯,又将陛下从福甯殿里救了出来,」父王想了想,指尖点了点茶水在桌上画出地型,「我调上京驻兵,撞开关阳门,从东南方进入,但你娘已经让知影护着陛下取西侧宫门逃了出去,出奔泰安城。」
「母亲救了陛下啊!」我忍不住低低喊出声来。
我总想着母亲不是简单的人物,现在一听,只觉得打心底的敬服。她那麽一个女子,在宫中大乱的时候,竟然能稳稳的把局面控制住,一面联系外援,一面从容逃脱。就如同影姑姑常说的:母亲聪明极了!
父亲瞧我惊讶,嘴角勾起,笑了笑。但那笑容一闪而逝,代之而起的是强烈的失落和沮丧,那只是短暂地、片刻的变化。他低头看着桌上的水渍,再开口说话的时候,已然平静,「为了平息宫内的变乱,我不得不杀了永王。」他说,「兵乱中,前前後後死了不少人,和永王同声气的内官禁军外,还有陛下的大皇子、大公主也在城内城外同声一气掀起乱事……青王当时还小,和皇子琰同住延和殿,你母亲不要命的救出他,却没能救出琰。」父王抬头瞧了我一眼,「对瑀来说,你娘是他的救命恩人,乱兵之中抢出了他,一路保护送着到泰安城去。」
停了一停,父王缓了口气,语气沉沉地说:「但爹可是他的杀父、杀兄杀姊的大仇人,他心里恨着呢……」父亲神色郁闷,「我当时别无选择,不杀永王,乱局闹开来,就不是一日两日能够安定的下来。擒贼先擒王,拿了首犯,其余的人也就无足可虑,蓉儿,你说是吧?」
「嗯。」我点点头。我虽然不懂兵事,对於这点,倒也还有几分明白。
父王看着我,微微笑了,他说:「你还是不太明了哪,爹说了这麽多,你难道不懂吗?」他提示着说,「你母亲救了青王,但我可杀了他大半家人,青王的亲人都死在乱中,他看见亲哥哥琰惨死乱剑之下……蓉儿不明白吗?瑀的心里,有恨哪!」
「但那又不是父王的错。」我觉得奇怪。「那也是不得已的事。」
父亲重重的叹了口气,「许多事情,不是句『不得已』就能够说得明白的,他对我有误解,我心里知道,他总觉得我是故意杀得狠了……但不是这样的。」他正色对我说,「蓉儿,你听爹的话,先不要与青王再见面了。爹疼你,说什麽做什麽,都是为了你好,不是吗?」他想了想,又道,「爹不愿你夹在青王和我之间。其中有万般难处,你是没碰着所以不知道。」
我竟不觉得其中有什麽难处,「既然是误解,父王好好同青王说,慢慢他就会懂。」我说。「他以前恼你,一定是因为年纪还小的缘故,现在他是大人啦,也管了兵事,就能明白带兵的道理。父王好好同他说,他会懂得的。」
我终於明白父王和青王之间,是为了什麽互相不欢喜了。陈年旧事堆叠积累,即便是无心,也变成有意了;父王当权日久,在青王面前抹不下脸来,青王也藏着隔阂,不肯好好同父王说话,两个人於是有了心结,自然就处处不痛快、互相生猜疑。
父王瞅着我,手上注茶,「是啊,是该去好好同他说的……」
「父王,我给你们说和去!」我心念一动,自觉想到了一个极好的主意。
父王脸一沉,方才平和的神情瞬间消逝无踪,他瞪着我,像是要发怒了,但又极快地把脸上的怒意抹去,「不行,这事怎能由你来说。」他沉吟了片刻,又道,「你一个女孩儿家,夹在这种恩恩怨怨里头,怎麽说都不好,我也放不下心……这样吧,让爹寻个闲时来同青王谈谈,我们把结说开了,兴许就没事了。」他看着我,嘱咐地说,「今晚上的话,你听了,就放在心底,可别说出去。这事也过了好些年,陛下青王从不轻易说起,他们心里有伤,你别不知轻重的触了他们的隐痛。」
「嗯,我不说。」我郑重答允。「谁都不说。」
「还有,你答应我,下回可不能再这麽私自溜出去了。」父亲有些生气地说,「你这麽做,知道爹有多担心?回来也不说句实话,就骗起人来了!」
「我怕爹晓得了会生气。」我知道父王并不是真的生气,他说生气的时候,只是要吓唬我而已。我撒娇的喊爹,又可怜的要抹眼泪装哭,事实上我一滴眼泪也抹不出来。「我怕嘛!」
父王拿我这招很没办法,他笑了,「去!别在我面前装样子。你什麽时候真的怕过了?嘴上说怕,心里在偷笑呢!」他站起身来把地上那块饼捡了,搁到一边去。
我终於放下心来。喝了口茶,又取了块点心咬着嚼。
「嗯,这茶好。」我说。
「是南方贡来的白茶。其他人都有了,我怕你吃不惯南茶,所以没让人送。」父王淡淡地说,「你爱的话,带回去喝。」他喊乐年进来,让他拿大瓶的送到漪水榭。乐年去了,我又喝了茶,拈块点心在手慢慢地尝,父王取过干布来要拭桌上的水渍,我看了,笑着说「让七针来」,正要喊七针,却忽然想到了一件至关紧要的事──陛下哭泣的模样,她说,她和我娘竭尽全力要保住最後剩下的孩子──那只是瞬间的事,但雷击也似的突然什麽都接上了!茶、点心、青王说的话、陛下深深地深深地摇首和泪水、母亲、薛正妃、影姑姑那犹豫的脸色……
我立时怔住,瞧着父王。
父王仍低着头在擦拭桌子,还说,就是富贵人家也得移体动形,这点子小事也没什麽大不了的,又说,你看着爹动手擦,也不会伸手来帮着……但这些话如风过耳际,我一点也听不进去。
我是怎麽离开郁斋的,自己也不是记得很清楚了。跌跌撞撞的回到水榭,影姑姑正在灯下绣活计,一旁的桌上搁了个大罐。影姑姑说,「乐年送了罐白茶来,说你爱喝,跟王爷要的。」又问,「王爷是得了什麽新奇玩意儿,这麽晚了硬是要你去?」
我什麽也没说,傻傻坐在一旁。
「怎麽啦?」影姑姑看着,觉得奇怪,她问。「是怎麽啦?」
我想说什麽,但说不出口。种种事物拚凑补缺,逐渐成了形,但我说不出那形是个什麽样?我明白了什麽,却又更不明白什麽,我张口想要说,但声音没出来,眼泪就先落了下来!
影姑姑变了神色,甩开绣篮,赶紧上前来搂住我。「公主,蓉儿,我的好小姐,怎麽哭啦?别哭别哭,跟姑姑说,出了什麽事?跌跤了?吃亏了?捱王爷骂了?谁欺负你了?」她一迭声的问了,但我一句都答不上来。
我哭着说,「我要、我要那串珠花!」我喊,「我要我的珠花!」
「哪串珠花?」影姑姑被我哭得懵了,错愕之际反问。「乖乖宝宝,别哭了,你要哪串珠花姑姑都拿给你,你要哪串珠花呀?」
「要青王送的那串,银丝藤花啊!」我说着,更是哭得厉害。
影姑姑赶紧捧来匣子,我抢过了,便紧紧抱在怀里,再也不肯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