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黛華‧有蓉 — 第二十四章

正文 黛華‧有蓉 — 第二十四章

我在那石头上坐了大半天,终於,四、五个穿着文武官服的人鱼贯退出,他们在门外互相说了几句,慢慢地走远了。等他们都走了,我才蹦着跳着跑进屋里找爹。

父王的郁斋不大,正中一个花厅空落落的,摆着套梨花桌几,一壁白墙上挂了两幅花鸟──这是父王待客用的,平素只是空着好看。我进了厅,向右拐,便钻进父王的书房。父亲正在桌案上运笔写字,见我蹦蹦跳跳地闯进来,微微一笑。「蓉儿玩高兴了,终於想到爹了?」

「谁叫爹不来瞧我!」我站到父王的桌边去,嘟着嘴撒娇。我喜欢向父王撒娇。「一个人好没意思。影姑姑成天做活计,哥哥满世界到处乱转,这个园子这麽大,到哪里去都有人跟着我──我想去外头逛逛,爹,你让我去!」

父亲放下笔,「不是说过了,你乖乖的,爹忙完了,就带你去玩。」

「父王永远忙不完呀!」

「你没耐性等?」父亲笑得有些无奈,他手一摊,指着案头上堆着高高的书啊纸啊的,说道,「你瞧,有多少奏本等着爹看呢,爹也只生了一双眼睛哪!」

我信手去翻那迭子高高堆起的事物,只见里头都是密密麻麻长长的小字,才看几眼,眼就花了。「爹成天看这些玩意儿,累不累人啊!」我嘘了口气,赶紧把奏本丢开,父王看了,爽朗地笑起来。

我们正说着闲话,只见爹的脸色忽地变过。「你愈来愈长大了。」父王说,语气里有几分不舍,「现在想想,真不该让你下山来的,把你放在那山上或许好些。」

「就算放在山上,我也会长大啊!」我觉得父亲这话实在呆透了,「人是愈长愈大愈长愈老的,不会愈长愈小、愈缩愈回去的嘛。」

父亲又笑了,他像是想到什麽似的突然说:「你说话同你母亲真像,」过了一会儿又道,「都是没大没小的。」父亲说到母亲,脸色整个儿的阴下去,他没叹气,但我知道他心底已经叹息了几千遍几万遍──

「陪爹到院里走走。」父王站起身来,对我说。

父王领着我出了郁斋。「乐年来,其他人都不要跟了。」父王说,他对下人说话的样子总是有威严的。

「那我要七针。」我在旁边说。

父亲笑了笑,伸手抚弄我的头发,「好、好,那让七针也跟着。」

我们走前头,七针乐年远远後面随着。父王带我从花萼相辉楼,穿过另一头的竹林曲桥,往园子深处走去。我们闲散地说话,爹指给我看园子里的草木,他说,有些事物,即便是山林里也不容易看到的,一面给我摘了两朵半开的白色芍药,一面不缓不急地问起了哥哥的事。

「哥哥跟青王要好呢!他们成天出去玩。」我没在意的说,「真讨厌!」

「讨厌什麽?」父王口气很松泛。

「讨厌哪!青王说要带我出去玩的,可後来又没做到,」我埋怨,「青王跟父王一样,都是说话不算话的人。」

「爹什麽时候说话不算话了?」

我翻了翻眼,「父王说过,下山了要给我办大大的堂会──」我故作委屈,「结果呢?」

「哦,这回事!」父亲笑得很愉快,「不就堂会嘛?说给你办就给你办。你和哥哥都是六月出生的。今年满十四岁了,该办成年,成年那天,给你在府邸里摆三天筵席……」他问我,「想看些什麽,快想清楚快说来,爹吩咐人去办。」

「真的?」我听了,便兴奋起来。「那要找艺班来呀?」

「找、找!」父王一口一声,「给你把上京最好的艺班都请来,在府前院搭棚子演,一连演上三五天,日夜不停,你说怎麽样?」

我立刻就笑了。「那好!」我高高兴兴地说,「父王可别忘了。」

父王揉了揉我散着的发,「你这麽点小想头,爹哪能办不到。」他说,「你比你娘好说话得多了……」

我眼睛一眨,「娘才不难说话呢!」

「难,这世上最难说通的就是你娘了。她的理比你多得多,理直气壮,怎麽都驳不过!」父王想了想,突然问,「你进宫去,陛下同你说了些什麽?」

我想也没想就回答,「都说路上的事,还有娘的事。陛下说想念我娘,说着说着还哭了呢!」

「哭了?」父王惊讶回身。「哭什麽?」

我仔细一想才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说了很要紧的事,但又不知道怎麽详细解释,不知道哪来的念头,我把陛下为了青王而哭的事掩过了。「总归是想念我娘呀!」我不着痕迹地把话抹去了,反问:「父王,你说,我长得像不像娘?」

父王愣了一会儿,他停下脚步仔细瞧了瞧我,这才慢慢地说:「你是你娘的女儿,母女亲近,自然是像的,」父亲缓缓地说,语气又是慈爱疼惜,「脸哪、眼睛哪……眼睛最像,你和蓥的眼睛都像她。」

我犹豫了片刻,开口问,「父王,你说、你说……我娘她、她美不美?漂亮不漂亮?」

这问题我憋着好些时候了,但却总不敢问出口。毕竟是个女孩儿家,问爹这些,总是怪怪的。但心里想知道,那隐隐约约的挠痒逐渐变成心上的负担──我想知道母亲到底美不美?我想知道母亲是不是就像我梦中的那样?我想知道,我娘她到底是一个怎麽样的人?

父亲停住了,彷佛立时陷入很深很深的思绪似的,不动,也不说话,他随便捡了个大青石坐下,也让我坐下。

过了好久,父王才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从天边飘来的声音,「你娘很漂亮……爹这辈子,没见过像她那麽美的人了。」他说。

我心里一阵满足。那种喜悦言语无法形容。藉由父亲的话语,我终於证明了母亲是美丽的。

「我娘一定也很聪明吧?」我又问。

父王瞧瞧我,嘴角勾起,露出一抹微微地、奇异的苦笑,「是啊,」他停了停,又道,「要不是她那麽聪明,今儿个爹还会坐在这里,还只是个王吗?」

这话说得毫无头绪,我听得大惑不解。「嗯……不然爹要去哪里?」

父王闷闷的哼了声,没答话。他脸上显露出复杂的情绪,有怀念、有愤怒、有温存也有埋怨,彷佛是一潭深不可见的净水,被石子打得微动涟漪、惊起波涛,但那些神情慢慢地收归、终究掩抑,就像水上波纹终归平复一般,深深深深地、深深深深地被收敛,被藏进看不见的隐处,成为了过去的一个秘密、一道无法说清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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