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東方之東 — 1. 序幕(之一)、2. 序幕(之二)

正文 東方之東 — 1. 序幕(之一)、2. 序幕(之二)

1.序幕(之一)

用光笔指点着投影幕,发言人说:台办、公安部门一贯重视台商的安全,台商投资大陆十多年来,极少数城市发生了案件。各地在案发後都迅速组织力量侦破案件、缉捕凶犯,并依法进行了审判。未能侦破的案件只是极少数。

关於这个案件,海协会透过相关管道协助寻找,国台办与公安局也立即成立侦办小组,查询过各医院的住院部与急诊处,其中也调阅过所有交通事故牵涉到居留台湾人的记录,然後是各宾馆住房….

「没有出境记录?」

长桌子边角有人回答,「没有。」

「上次与家人连络是什麽时候?」

一片沈默。

「电话?」

一片沈默。

「也没有电邮?」

「没有。」

「什麽时候发放的工资?公司替他汇回家?」

敏惠摇摇头。

「什麽都不知道,」翻翻白眼,桌子中央的领导说:「你们家人也太大意了。」

手里握着的高玻璃杯浮着几片茶叶,敏惠想起谦一刚进大陆的时候,她会跟他打电话。偶然接通的电话里,总会没话找话说地问:「你在做什麽?」

她喜欢拖着鼻音问道,为了掩饰不小心就会显露的不安,电话里有很长的沉没。

这一年多,每次打过去,听到清晰的女声︰「用户已关机。」「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为什麽要关机?是不是别的女人?常常一个夜晚,就在这种悬疑之中过去,前几个月,连她生日他也没打电话回来。

领导继续说,按照通联记录,张姓台商跟家里失去连络应该是月前,不是报案的那个星期。

那麽,一个月了?她紧张地握住玻璃杯,是不是已经撕了票,撕票?从飞机落地,她见着国台办的人,追问过几次。回答是,不能够完全排除这个可能。所以丈夫可能被挟持、被绑架….

她惊悸地打了一个冷战,正赶上发言人宣誓一样地说,台商在大陆发生案件只是个别、偶然的。在祖国大陆投资的台商在安全上是有根本保障的,投资、生活的环境是良好的。

目前,台商家属已经抵达北京,北京台办将为他们提供协助。最後一张投影,发言人做结论道,北京市有关部门表示,将进一步加大打击各类犯罪活动的力度,坚决维护良好的社会环境,为台商创造更好的投资环境。各地也将进一步做好社会治安工作,使台商更加安心地从事投资经营活动。

飞机到的那天,下午排好的是密集的简报,傍晚,台办的人专车送她到谦一租住的地方。走出电梯门,陪同的人在暗影里转钥匙。门打开,客厅的灯亮起,她很难让自己相信,第一次进来丈夫租住的地方,居然是跟着陌生人走进来,丈夫已经不知去向。

後来,她总一次次回想,踏进那间公寓的景况:进门的灯光昏黄,客厅不大,两扇门通向两个房间。就如同他们告诉她的,看起来,失踪像是有预谋的,一切都安排妥当人才离开。或者,有人要隐匿什麽,先她一步进来,清过一次。

她一间间走过,这里装潢很简单,特地给外派的人租用的吧。厨房有两棵盆栽,花盆上黏着IKEA买回来的条码,原来北京也有IKEA家具,盆栽植物萎萎地低着叶片,看来从搬回家的第一日就没人照顾。这里确实像单身汉的公寓,家具用的是廉价的材质。公寓房间里她不停在踱步,想不到自己有一日会来到丈夫租住的地方,检视每一样的东西,看可不可以找到失踪的线索?

一路飞北京的飞机上她都在想,自己真的理解谦一吗?

厨房跟客厅的分隔,放着一个吧台,两把高脚椅。她抬起头,厨房上一排木柜,木柜与天花板的空隙站着一排酒瓶,高度不一,各种洋酒的空瓶子。她瞥了一眼,认出「约翰走路」,还有几个威士忌的角瓶。她知道谦一生来有敏感体质,喝酒就会长出一块块桃红色的疹子,谦一平时在家里不存放酒。那麽,谁在喝酒?谁用洋酒待客?她以为理解的丈夫,从来也不是喜欢在家里招待客人的那种。

打开衣柜,悬着几件看起来常穿的有领Polo衫,她没见过的牌子。用手摸,不是棉也不是麻,她认为谦一绝不会穿的尼龙质料。拨开外面几件,才看见里面那堆熟悉的衣服,有些,还是她亲手挑的,衬衫上的摺痕,她熨烫好,再平整装进箱子里的,似乎自从挂进衣柜就没有穿过。那,谦一平常穿什麽?摸着衣服,她心里一沈,丈夫身上,有多少她始终弄不清楚的东西?

後来,她才想起自己没有吃晚饭,刚才她推说不舒服,婉拒了台办的好意。现在,倒是一点也不觉得饿。坐在床上,她难以停歇地想着丈夫被绑架的模样:皮肤都是瘀青,细瘦的手腕上绑着粗麻绳,耳朵里被灌了蜡。初听到消息的那两天也是这样,白天她赶办出境手续,晚上累极了,却不敢闭上眼。迷迷糊糊刚有睡意,这幅画面惊得她突然睁大眼睛。

过了午夜,她还在谦一的床上翻覆。棉被叠着,她对着棉被发呆,不知道应不应该打开,或者打开棉被,就会看见一个大空洞,这是一个她原先所不知道的空洞!好好一个人,就从那空洞坠进地心里去了。

整个夜晚,她躺在床上不知道应该怎麽办。若是拉开棉被,除了丈夫的体味,会不会还有另一个女人的味道?在她丈夫跟别的女人睡过的一张床上,难道她就这样让自己闭上眼,若无其事地睡着了。

那间公寓,隔音效果差。天蒙蒙亮,她听得见远远高速路上车子的动静。

在台北的静巷,她可以想见学生开始走出家门,送报的人在公寓门外打个转,一家家信箱里已经塞进去报纸;卖早餐的摊子刚开张,正在准备锅炉。她想到丈夫躺在这张床上,偶然间,也会想着在台北的她吗?

天大亮之前,她还是阖上眼,眯了一会。她必然睡着了。感觉上,一切如常,丈夫又回到台北的家里。或者,这整件事是一场梦,或者,一时出轨的丈夫都在一个梦里,梦醒了,就会回到妻子身边。

问题还是她,她让丈夫在梦醒的时候无处可去。

丈夫想起她,已经没有可依恋的,所以,才有今天的结局。

第二天,她陆续找到了一些证据。

坐在地下,打开隐藏在床底下的大抽屉,满满都是内衣,橙红的、豆绿的,还有碎花的、还有网眼的,都是厚厚的海绵大罩杯,都是她绝不会穿的那种。她赶紧关上抽屉,快速缩回手。

不知道为什麽,她突然而来的神经质?眼前的画面,让她想起蟑螂交尾的画面,她见过的,丑怪的翅膀折叠着,极其猥琐。然後,就会产下一颗颗蟑螂卵,接着孵出折叠着翅膀的小蟑螂?她在家,有时间就刷洗阴湿的厨房角落,总要把水槽底下的铁网清得很乾净。她的想像里,蟑螂原来就在下水道里躲着,夜里才顺着水槽底下的厨余菜渣爬出来。

她一向有洁癖。这种洁癖,或者跟她的嗅觉特别敏锐有关系。

谦一公寓的厨房里,她从泡软的肥皂里挑出来,泡在肥皂盒里的女人发夹。她要把丈夫的东西跟那个女人的东西分出来、分隔得乾乾净净。

收拾累了,她靠在高脚椅上,想着那些内衣真的属於那个女人?或者,她冤枉了丈夫,丈夫虽然年龄比自己大了一截,日常生活却需要人照顾,说不定从来没打开抽屉,见都没见过那堆女人的东西,那根本属於租房子的房东。就好像摆在客厅里那排空酒瓶,也可能是房东家的旧物。

丈夫在北京到底怎麽样生活?

闭上眼睛,她有点发晕:她平常就会走神。愈需要专注的场合愈容易恍惚。最近一阵子,不知道是不是对北京发生的事有什麽预感,有时候走在台北,家附近的十字路口,突然一辆机车驰过,差点撞上她,她才意会到,自己在心神飘摇的状态。

如果是手里写了一半的故事,在这情况下,将会怎麽发展下去?

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种时候,丈夫生死未卜,她居然还抽离出来,好像看编造的故事一样在估量自己的处境。

告诉自己回到现实来,不是故事,这正是自己身上发生的事。谦一不见了,她的丈夫失踪了。她慌忙睁开眼睛,勉强镇定住精神,拿出那支借给她的手机,按那个她写在记事本里的号码。

「好哩,好哩。你等会儿。」手机里答应着。

等车的时候,她站在谦一公寓的厨房里,望着下层的阳台:结蜘蛛网的铁皮灯罩,白天还是亮着灯,发出昏黄的光。地下堆的竟是煤球,还有破了一角的塑胶桶,布条缠成一团的拖把。堆的煤球用来做什麽?整座城市不是不烧煤了?她注视着厨房光洁的流理台,这个洁净只有表面一层。

二十分钟之後,一辆黑轿车停在公寓楼底下。

半梦半醒之间,敏惠一遍遍地问,我哪里还对你不够好?後来,继续问下去的时候,她就醒了。醒来之後还在可惜,没来得及听到答案。

敏惠知道,他们的婚姻出了状况。

她记得的,都是一些片段。

闭上眼,敏惠可以看见谦一薄到近乎透明的指甲,椭圆的长方形,透出淡粉的血色。新婚时,谦一喜欢趴在枕头上让她搔背。或者只是一种亲昵,或者,她过世的婆婆曾经这样哄过谦一,她并不清楚,谦一很少提起小时候的事。

她记得,谦一偶而做恶梦,还会说梦话,那时候,她把耳朵贴在谦一嘴边,声音糊在一起,呜噜噜说的好像是,失火了,要去救火之类的事。新婚那一阵,睡到一半,她把说梦话的谦一揽在怀里,像哄一个孩子。

蚊子咬了,用自己的手指尖,她替谦一轻轻地搔。新婚的时候,见她也招蚊子,起了小小一个包,谦一会在鼓起的皮肤上吐些唾沫,帮她揉搓。

她嫌口水的气味恶心,抽过手去,又觉得拂了他的好意,只好顺着谦一的动作。

在她心里,丈夫的个性始终带着一些女性化。

谦一是娇弱的体质,他的肠胃很敏感。她常把苹果刮成苹果泥,或者,买来胡萝卜,她切块煮熟,滤掉渣滓,谦一喝那碗清汤。

她总是很用心,把做给谦一吃当作一天的大事。鱼切好了,摆什麽样的盘子也有讲究,墨色的陶盘,就能够衬出生鱼片的透明。她喜欢自己研磨山葵。剥掉外面的茎,手里握着山葵的根,用画圆的动作慢慢地转,鼻子深深吸着气,眼看着山葵根一点点研磨成末。

有时候,从公公家回来,带了庭院里季节开的花,她也随手在盘子里撒些花瓣。

自从来到北京,车子驶过人多的地方,她望见有的小吃店门口挂一块塑胶隔帘。她摇着车窗纳闷,厚厚一块塑胶,到底要隔开什麽?隔冷隔热隔苍蝇隔灰沙,她想着谦一的胃肠可以适应得来麽?台北巷子口那家小店,她偶而买些外卖:鳗鱼饭简单,住的附近有一家。另一家老店师父出来开的,烤得肥滋滋的鳗鱼加上一碗味噌汤,省时又省事。至於生鱼片,她最为讲究,如果叫鲔鱼肚,她一定坚持,切工不能有筋。若是叫鲔鱼葱卷,那种剁碎的鲔鱼加细碎葱花的吃法,除了鲔鱼的鲜度,她在意海苔的脆度。塑胶膜不要开封,我先生要一咬就碎的口感,吃的时候临时打开,她总是仔细地交代。

她喜欢在餐桌上工作,旁边叠着资料。饭前随手堆到长几上,饭後收拾完再搬回来。在餐桌上工作,这给她一种幻觉,让她自以为也兼顾了家事。现在想想,难道说,她一向是靠着自己的幻觉在生活?

幻觉是她为自己定义的幸福,谦一是她定义这份幸福的配件。她需要结婚、需要安定的日子,所以她结了婚。那时候,人人恭喜她嫁得很好。谦一是她人生幸福的一个配件。

说不定跟她写东西的习惯也有关系,让她自己跟自己说话,活在不容易被别人干扰的世界里。就像做家事,与其说她喜欢煮饭,不如说她喜欢饭快要煮熟前的光景,她坐在餐桌上,旁边锅盖上冒出热腾腾的饭香,她享受那个片刻。事实上,自从嫁给谦一,她连厨具的形状都有审美的讲究。她不爱宽宽的菜刀,她经常只用一把刀切蔬果,剥开来洋芹菜,放进水盆里洗,一枝一枝菜茎捞出来,刮一刮硬皮,切成为一样大小。外缘是芹菜,里面是胡萝卜,放在水晶碟子里,谦一在家,随时可以拣一根放进嘴里。

谦一到家之前,她已经把写作材料搬到长几,桌上铺起藤子编的碗盘垫,再小心放上餐具。她的菜讲究配色,上桌前总会撒一点莳萝或芫荽。谦一出身好家庭,公公又注重饮馔,自己烹调很仔细,她自觉也在配合谦一的标准。

所以,她闭着眼睛想,口味细致的男人,其实很难容忍女人身上的缺点,跟她在一起,丈夫不说出来,会不会在心里,早有很多看不顺眼的地方?

轿车送她回到酒店,酒店是台办帮她订的,难道替她省钱?还是有意把她放在不方便的城市边缘?她不知道为什麽选了这一区。

说是在东三环上,国贸桥往南,好几个出口,离那有名的旧货市场不远。交通还算可以,但是方位偏南,就显得偏僻,像是介於城乡之间。

她的房间窗口看得见两条悬空的立交桥。远远在天边,交叉成一个角度。

隔着大马路,是个广场。中间是大型家具城,没有窗,水泥的四壁都是大幅广告牌。安信地板、意风家具,芊丹壁纸,…..这一带叫做「汇美广场」。广场四周停放着小卡车。看起来,广场也是行人的集散地,四面八方的人在这里搭公车,再转运到各地。她从旅馆窗口望下去,灰灰的空气里,人们偏喜欢穿件白上衣,男人把白上衣拉出来,松散地落在裤子外面。

灰蒙蒙的天色,比立交桥更远的地方,模糊看见一些高楼的轮廓,大平原上没有绿意,没有山峦,一望无际的灰蒙蒙。

广场照明不足,到晚上就黯淡下来。唯一的霓虹大招牌一明一灭,她瞅了半天才看清楚写着:「十里彩虹窗帘布艺城」。

住进去第二天,她试着走出酒店。

左边过马路是那个家具城;右边沿着外墙走,酒店房间见不到的一侧有个小商场,一楼全是店面。两家紧邻的手机店,一家广告字样是「大回响、大影响」。另一家门口是「移动信息专家」的招牌。她抬眼乍一看觉得是好兆头,自己等着的正是「信息」,只要有信息,她必定找得到谦一。

窄窄的店面叫「好利来」,专卖西饼面包。「为首都的建设再立功」,悬在面包店墙上的标语。她楞楞地望着,为什麽用「再」立功?上一次建功指的是奥运吗?

末尾一家是「肯德基」,店员穿蓝色制服,上面有「深海鳕鱼条」标志。她走进去,有人拿着扫把在扫地,边角的一桌人在谈合作项目。四川口音的人很大声:「我们的管理经验比较专注於这一块。」似乎商量着北京与成都合作开店的事。她开口点餐,一边偷望着店员的反应,还好,她台湾人的口音并不特别惹人注意。她要的都是双份,双份汉堡包、双份炸薯条,双份可乐,她自我解释,别人注意到了又怎麽样,人家一定以为是两个人的餐点,没有人知道她只是图简单,这几天完全没有胃口,她中饭晚饭一样的东西竟也塞饱了。她四处望望,店员正忙着跟下一位打招呼,没有人在意她这个外地人。她又多要了几张餐巾纸,抱起一袋汉堡包回房间去。

那是她到北京的第三天,她已经会用钥匙打开谦一公寓的门。

开始一两分钟,她进门就心慌,眼皮不住地乱跳。渐渐地才习惯下来,坐在凳子上,她安定下心神。

一瞬间,她站了起来,撕下纸巾抹抹灰尘。几上摆着台湾「天仁茗茶」的茶叶罐,她插上电热水壶,自动就烧水冲茶。橱柜里有一组茶杯,白底绿竹叶,细瓷盖杯。她掀开盖子,检查茶杯,三只的杯缘都留有浅浅的口红印。淡粉色的,月牙形状的口红印。一堆女客走後没洗乾净?还是,这是那女人心性不定,连喝水都拿不定主意,用完这一只杯子又用下一只,然後懒得洗乾净?她怏怏地用来作比较,想到自己的习惯,喝水的时候,总是小心抿着嘴,避免留下痕迹,在常去的那家茶艺店里,一点点口红印在杯缘上,她一定拿出面纸,小心擦拭乾净,平常也尽量用不脱色的口红,怕给洗杯子的人带来麻烦。

她常去的那家茶艺店,其实是婚前她单身的时候去得多。墙上挂着一幅长轴,写着四个字「人淡如菊」。她每次都痴望着,那时候,她觉得这四个字就是自己向往的境界。

那时她还没结婚,她不曾体察到自己性格里的另一面。

她一心要把那几个杯子洗乾净。她瞪着那杯口,突然对那个未谋面的女人充满厌恨。一会,停下手里的动作,她索性把茶杯放了回去。

公寓里没找到任何线索,第二天,她又被请进去听简报。

通报之後,传达室里坐了半晌,站岗警卫让开路,让她穿过门口的铁条护栏。她回眼,机关大楼上高高地挂了红布幔,写着「投资者的乐土」。

这一次算大阵仗,知道她来,安排了配合家属需要的简报,还找来一位熟悉台商状况的企业局局长。

「在北京,天子脚下,这里只占台商案件的百分之四,大多数在广东一带,太多台商因为不知法、不懂法、不守法而引起纠纷,倒不是权益被侵吞之类的投诉案件。果真有台商投诉案件,结案率在75%到80%之间。」

投影片轮换着,特别为她准备的简报。眼光凝注在桌上玻璃板一道墨绿的裂隙,她努力不让自己失神。

「一般来说,台商遇害有五个常见类型,台湾人杀台湾人,主要是台湾黑帮成员把矛盾、报复带到了大陆境内,并制造仇杀、火拼的刑事案件。还有劳资纠纷引发员工报复杀人、抢劫杀人以及斗殴致死。」

投影片继续轮换,简报人员放低了声音:「还有少部份是台湾人涉及情感纠纷。」

「这两年,在某些城市,台商人身安全拉警报,女色常是诱饵,」她听得心里一惊,猛地坐直了身子:「台商自身生活作风不检点,流连声色的场合或与外地流动人口同居,这也是台商失踪案件的原因。因为女色,台商遭到非法拘禁。所谓非法拘禁,常是动用私刑,趁机要求赎金,有时候,是用软禁的方式逼债。」

逼债?所以逼的是感情债?她心里在胡思乱想,说不定,正因为谦一不愿意跟自己分开,那个女人为妒忌,不准谦一回台湾回到自己身边,谦一才被软禁起来。

再听,简报又回到金钱纠纷:「以去年为例,东莞有两批来自台湾的不良份子,一方涉及诈赌,被诈赌一方不甘心,私自将对方囚禁。……」

「台商居住分散,登记、申报制度难以落实。」结语时,简报人员意有所指地说,往往为了感情问题,避免台湾家人的干涉,刻意隐瞒居住地,登记、申报制度就更加难以落实。

简报结束後,照例一堆官样的话,要她安心等消息之类的,才把她送上车。

她在想,将来,她一定要告诉谦一,猜猜看,那天,我打开冰箱,从冰箱里丢出去了什麽。

那是来北京的第二个星期,她又一次回到谦一的公寓里。

冻箱里两串红通通的腊肠,下面一瓶豆腐乳,一堆在冰箱里滋生出细菌的食物,她急着往垃圾桶丢。开过的鲮鱼罐头,生铁上留下锯齿状的开罐器咬痕,罐头里白浊一片,落着蔓延开的霉点子,这怎麽吃?一边丢她一边生气,这些东西沾满了细菌,如果是她在掌厨,她绝不会做给谦一吃的。

丢完冰箱里的东西她松了口气,一会却惊觉到,自己进来谦一的公寓,她停不了手。她丢得那麽急,好像还是那个操持家的主妇,恨不得把谦一这两年在北京的生活也一起丢掉。

陌生的公寓里,她很快又回到凡事作主的角色。原来做人妻子的惯性这麽强大!她闷闷地想,还以为自己没有强求过什麽,还自以为是个替别人着想的人,怎麽会强势到这种地步?

原来,与她比起来,谦一才是压抑的那一个。她呆坐着又想起过去,想起谦一前几年打过一阵高尔夫。当时家里总有一套球具倚在门边。那时候她问,打高尔夫像什麽啊?谦一回答说,稳稳地,把球一杆杆送上果岭。

她记得谦一慢悠悠地说,一大片绿草地,离开人,离开车声,只是集中精神在面前的球、集中精神在下一次的挥杆。300码,用一根杆子,打进一个小小的洞。走过山岗、走过小池塘,专心地走,只为下一次挥杆。

谦一当时这麽说的。她记得很清楚,谦一连说了几次「离开」,「离开人」、「离开公司」、「离开这竞争环境」、「离开所有虚假的东西」,谦一为什麽那样讲?她当时并没有追问下去。

白天,她去不同的机关打探消息,她渐渐弄清楚台办只是门面,公安部门才直接处理这类的案件。

会议桌前,接待的人向她展示一桩「九.二三」台商案件的细节。

「这个台商失踪案件经过审查,真相摊开来了。」公安部的官员说。原来是个随机劫财案。陈姓、张姓、赵姓与魏姓四名落网嫌犯因为手头紧,策划冒充交警挡车的手段抢劫。嫌犯先偷了交警的帽子与腰带,穿上交警短袖制服,还预备了自制钢珠枪与其他作案工具。以检查为名,拦下路经车辆。前几次拦车,要不是车内的人看起来不对头,就是车内坐的人数太多没有得逞。直到二十三日凌晨,碰上车内只有一人的台商。胶带蒙上眼,捆绑起手脚,先把手机、手表、现金等搜乾净,再用钢丝勒住脖子,把人勒死。屍体装进汽车後车厢。最後把车丢弃在无人看守的停车场。两个月後嫌犯落网,供出案情。

她不敢听,也不敢再往下想,所以,家属没有收到勒索的讯息也是可能的。因为不小心下重手撕了票。

「台湾人喜欢露富,自己招摇,给人可乘之机,….正采取有力措施,积极落实,全面抓好案件防范工作。」

公安单位特别强调的是,在「九.二三」案件中,媒体报导称犯罪份子是针对境外人士的说法有误。根据警方的调查,犯罪份子挑中的对象纯属随机性。

她坐在传达室里,外面「中国移动」的广告牌把阳光反射进她的眼里。

手上那纸公文印着,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司登记管理条例》第六十九条,「提交虚假材料或者采取其他欺诈手段隐瞒重要事实,取得公司登记的,由公司登记机关责令改正,处以5万元以上50万元以下的罚款:情节严重者,撤销公司登记或者吊销营业执照」,公文还有附件,一大堆不相干的附件。有关无关的法律条文全部附在後面。发文单位是「北京市公安局顺义分局刑侦支队胜利地区刑警队」,那麽长的单位,乍一看,她简直不知道从哪边断开来念。

走出人民法院,她脑子里还嗡嗡地,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冷气机的声音。她记得听到的话,总算听懂了归纳出来的意思。依据法律条文,谦一最後加入的那家台资公司结束营业没有任何不合法的地方。

公司结束之前,谦一已经离职。谦一才从上一家台商公司转过来,上班没多久就上辞呈。手续完全合法,临走办了清楚的薪水结算。人事部门还以为谦一已经预见到公司前景不佳,准备回台湾。

算算看,谦一离职两个多月了。这两个多月,谦一在做什麽?

敏惠瞪着那叠文件,看来谦一早一步,就在计画自己的後路。所以,比较像是预谋。一切似乎有迹可循。房租每三个月付一次,多付了一个月,付到下个月底。

计画进行得很致密:谦一的银行户头没剩下钱,存款在一个半月前陆续提领乾净。

敏惠无意义地拨弄手里的纸张,车里很闷热,冷气开了等於没开。

这几次出去办事,都是她在旅馆门口找出租车。眼看劝她不听,她执意要在北京住下来找人,她自己又到处找门路去打探消息,台办的人明显地冷淡下来,她出门不再有车接送。

反倒是她,在办事之前,她学会了抢在前面说,我是台胞,我在找我丈夫,我丈夫是台干。许多时候,若不确定她是台胞,是失踪台干的妻子,电话那边,不会突然客气起来。

酒店lobby的墙壁贴着大理石,气派明亮的现代建筑,接近屋顶的地方,挂下一幅「打黑除恶不放松,共建和谐社会」的红布条。

三楼高的地方闪着霓虹灯,远远大马路上就看得见,高悬24小时桑拿浴的招牌。

她告诉自己,在旅馆里住下去,她必须学会看不见一些扎她眼睛的小事。

旅馆里,每个电梯口,立着碗口铺一层白砂石的烟灰缸。到了晚上,上面堆起保丽龙碗,周围堆了果皮、菸蒂、发出馊味的食物,挤扁的锡纸包中间,流淌着油腻的汤料。

刚住进来的一晚,夜晚口渴,她到旅馆後面,去找走廊上的自动贩卖机,每个楼层都绕遍了,就是没有。

她想着跟着谦一去日本蜜月旅游那次,不论多小的旅店,每一样东西,似乎都可以从投币机器里滚出来。她想着那些饮料罐头,滑出来时候扑通一声,握在手里还有凉沁沁的冰珠。钱币换成罐头,而且经过审慎的选择,接在手里总有实在的感觉。不像在这里,做最简单的日常小事,总像是揣着一颗心。

几天後她才知道,在北京,原来没有凉开水这个说法。在餐厅里,她说请给我凉开水,听不懂那个「凉」字,总是拿来一个热水壶,装满滚烫的水。她问一句,我要的是「凉开水」,服务员翻翻白眼没好气地说:「开水,怎麽会是凉的?」

她不知道是不是服务员唬她,也不想服务员再进来房间,只好蚂蚁搬家一样把矿泉水从外面的商店搬回房间。

抱着矿泉水踏进旅馆的电梯,那瞬间,她会有些紧张。

电梯上下也就那几秒钟,不知道是不是她太多心,不小心就听到过於私密的话。上一次,就在她面前,有个男人出电梯前才摸摸裤拉链是否关好。还有一次,她不小心瞥见尾指留着一只长指甲的男人。专门抠耳朵用的?她恶心起来,想到附近一家药房,车子经过时,好像看过「专治灰指甲」的广告。

主要还是她心情的问题。

旅馆大厅等电梯,望着那每天换一块,英文字母印着星期几的踏垫,想想又将是毫无进展的一天,她就特别沮丧。

2.序幕(之二)

在台北,敏惠的日子是怎麽样的?

自从谦一去了北京,一个人住,她的日子过得很有秩序。

早上,她从公寓里出来,走出巷子,是一条横街。一大早,巷口有摆几张凳子的米粉摊,还有一辆卖小笼包的推车。她拿着小盖锅穿过巷口,到早餐店舀豆浆,顺便给自己买一份报纸。

中午,她走去巷口的自助餐店拣一条鱼,有时候炸的、有时候红烧。蔬菜类她也拣两样,有时候是绿菜花、有时候炒豆腐乾,整个纸盒秤一秤再算钱。

有了兴致,她为自己很用心地做顿晚饭。

一个人,她吃得很健康。油跟醋拌一拌,沙拉都可以变出许多花样。

她的挑剔都在小事情上,譬如说她觉得沙拉的重点是橄榄油与醋,买来的陈年黒醋她喜欢浓稠的那种,瓶子上有一团红红的火漆。拌沙拉的时候,软木塞打开,几滴,就有一种特殊的陈香。有时候她嫌买到的黒醋味道不够,倒在小锅里,加一点糖,慢慢熬,一定要让醋黑糊糊地浓起来。沙拉的生菜,罗蔓固然好,她喜欢一种锯齿状的叶子,有刺呛的口感。为了买这种菜,她要走去比较远的超市。她很重视煮菜的盐,烤一条鱼,她嚐出鱼身上海盐与岩盐不同的味道。煮的若是义大利面,她在意面的形状。她专挑形状像小蝴蝶结那种。开了锅,新鲜芦笋切切,鲜虾放进橄榄油快翻,就是一盘主菜。

她有一堆烹调西餐的碗杓,打蛋的、筛面粉的、刨起士的,各司各的特殊功能,还有专门榨大蒜粒、挤柠檬汁、磨碎坚果、切分熟鸡蛋….的厨具,她把它们罗列在抽屉里,排得整整齐齐。煮一大盘义大利面,也像扮家家酒一样地好玩。

偶而换做中式的菜,她用电子锅煮饭。她尤其喜欢电子锅的那个内锅,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发出生铁的金属光泽,她联想到「釜」那个字。饭在「釜」里煮,煮熟之前透出的香气,有没有男人在身旁,她都觉得过日子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一个人过,厨房似乎变得宽敞。因为那只电子锅,只要见到zo字开头的小象商标,不管派不派上用场,她都买回家。她的料理台上,一排同样牌子的小家电。

阳光好的上午,她站在阳台上晾衣服。湿淋淋的衣服铺开在架子上,她仔细把摺绉拉开,务必把每一条摺绉都拉到平整。太阳下去了收进来,她喜欢嗅衣服上的味道,尤其棉布质料,会有一种晒过阳光的硬挺。她把鼻子埋进衣服堆里深呼吸。

嗅觉总为她带来很大的满足。热天,她在床上铺一张蔺草编的蓆子,睡一晚蔺草蓆子,多翻滚几次,会不会皮肤上沁入蔺草的味道?她为了这种气味而盼望夏天来到。

谦一那一侧,这两年没人睡,她也每星期擦抹一遍。跪在蓆子上,毛巾沾着茶叶水用力抹。

每个星期擦一次,把蓆子擦得这麽乾净,到底为什麽?她明知道蓆子上没有汗渍,而谦一也不会突然回来睡,跪在蓆子上她问自己,说不定,她就在这种体力活动中表达她的思念。

公寓坪数不大,每个角落,她都用抹布擦拭,好像随时有人来临检。来到北京之後,她开始在想这一类的问题,包括自己对家事的仔细,简直是完美主义,说不定是她的居心,谦一还在台北的时候,那是一种对照,她在下意识中要给谦一无形的压力。

公寓有阳台,前後大楼挡着,看不见绿地。有时候,待在家里久了,她去咖啡店里透透气。

她公寓附近的那家小咖啡店,总共六张台子,却有玻璃顶的天井。玻璃天井下还有个大花盆,养了一棵枝干线条极好看的铁线蕨,伸展到玻璃屋顶上。铁线蕨的枝干,挂了个藤编的鸟笼。笼子里一只黄莺,自顾自嘹亮的叫。

下雨天,她就坐在那家咖啡店一个下午,坐着看书,听雨点掉落在玻璃天顶上。去天井後方的洗手间,经过那只黄莺,她会在笼子底下站住,等着笼里的鸟叫完一个段落。

坐在咖啡店里,虽然她不喝咖啡。就好像她喜欢买猫咪图案的茶杯茶盘,家里也没养猫咪。

蜜月旅行那次,带了一大箱餐具回家。在陈列精品陶瓷的百货公司,敏惠一件一件地选。谦一陪站一旁,他说平常在公司里看够了礼品,对这类东西没意见。敏惠依自己的意思,挑了六人用的咖啡组,虽然他们家没有人喝咖啡。这些年,除了公公偶然来吃晚饭,他们家几乎没有别人进出。为了公公来家里吃饭,她在阳台上种了一盆紫苏,只因为公公喜欢在生鱼片上裹着紫苏叶片;她碗柜里有整套漆器,配上她各种釉色的碟子,老师来家里吃饭时,她可以把菜盛在小砵里,端出很像样的和风料理。

随寒暑换不同颜色的沙发套、挂不同质料的窗帘,敏惠总把家里弄的很有品味。她不是喜欢出远门的那种人,走过旅行社门口,各种渡假出团的广告她一点也不动心。谦一刚到大陆,敏惠还说要去玩,但也是口里说说,始终没有付诸实现。

敏惠的生活很简单。家附近开了捷运站,她也只乘一条线。住处走几分钟就可以搭捷运,到那个宫殿顶的纪念堂,沿着广场周遭走一圈,算是她的运动。有时候,出了捷运慢慢逛,她居然可以一路走到南海路。进到植物园的院子里。对着一池荷叶,她会在池边坐下来。

脑子里冒出一些旧诗词,念到「愁入西风南浦」,她依稀觉得一丝欣慰:婚後这些年,她还没有完全抛弃少女时代的习性:高中时候,拿一本书,她可以在校园角落闷坐一整天。

那首词,当年就没忘,中间一句最动她的心:「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这一天在北京,她想到台北的日子,想到平日散步的植物园,口里念着词牌她才猛然一惊,一转眼,她认定的终身伴侣已经列为失踪人口!如果还是在植物园里,若是沿池塘小径继续走,脚下会踩到几丛稀落的「薤」。「薤」的叶子像葱,乐府诗出现过。她不自觉地出声念:「薤上露,何易曦,露曦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不复归」,薤上的露水多麽容易蒸发,露水乾了还会再有,但人呢?….她叫自己收声,谦一还不知生死,怎麽念出这样不吉利的句子?

她赶紧拉回思绪。她需要想明白的是,怎麽发生的?谦一没说,谦一从来没提过,但她应该主动一些,她应该搬去北京的。要是住在一起,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偶而有人问起这两地离分,她总是例行的一套说法:我家谦一也不想去,到了某个阶层,由不得你,公司派哪里都得去。

一个人过,她独自生活的空间,延伸到她常去的几家咖啡店里。另一家咖啡店在捷运站旁,摆了几张桌子,圈起来一个露天庭院。旁边还种了一株玉兰。雨後,花落在地下,捡起来,花瓣还是合拢的。她用鼻子嗅,果真浮起一股清香。

咖啡店坐落在路旁,上方还有高架道,却很容易产生错觉,觉得正在一个独立的庭院里。

她要的,其实,只是这样的方寸之地。

有时候敏惠也会心慌。

特别是众人下班的黄昏,那种时间,她多是一个人坐在公寓里,与外面的世界离得好远。隔着巷子,她公寓对面,望出去是密闭的办公大楼。那是一家金融机构的分行。平常,纤维玻璃的颜色很深,她望不见里面的人影,也望不见里面的写字桌。透过玻璃,她只看得见一截截日光灯管。到黄昏,整层楼开始关灯,一层层暗了下来。都暗了,再看不见发亮的日光灯管。接着,从公寓往下望,看见从大楼出来的人,一下子已经戴好安全帽,跨坐到摩托车上。一辆接一辆,停在那里的摩托车都走空了。

剩下空格子,白惨惨的停车格。

是因为她一个人吗?感觉上,这些金融机构的年轻人下了班有地方可去。不像她,她一个人守在公寓里,从黄昏就楞坐着,直到巷子里路灯大亮起来。她想,谦一在的时候,他们是两个人啊,但两个人过日子又有另一种紧张,那段时间,她总在担心谦一的情绪,或者,她的担心又影响了谦一的情绪吧,许多时候,屋里有一股郁气,好像该下的那场暴雨总是没来,只是远远地响着雷,一声比一声低,一声比一声远,雨注定不会落下来了。

那时候,谦一在饭桌上告诉她这个消息,公司扩张,礼品是大市场,资深经理都要调去北京,她怎麽反应的?她跟谦一说我希望你不要去吗?

她忘了自己当时说了什麽。

她甚至弄不清楚自己的心意。听的时候,自己是不是突然有轻松的感觉?这段时间,她愈想愈不确定,会不会因为她,谦一才没有积极争取能够留在台湾。

自从来到北京,她努力回想谦一电话里说过的话。她记得,有一次,谦一在电话里闷声说:「现在回台湾,也不知道做什麽。」

当时,怎麽会提起这样的话题?

前一句,是她说了什麽?是她顺着谦一的语气,她在安慰谦一,安慰谦一北京住不惯就回台湾吗?那也是说说而已,她并不真心希望谦一立刻辞掉工作搬回来。

她不记得自己在电话里说了什麽。

她只记得电话愈来愈短,谦一的声音愈来愈没有力气。

又有一次,谦一在电话那头,突然冒出一句:「就当我已经死了。」现在想起来,当时,谦一是不是准备要告诉她一些事?

上一通电话与下一通电话愈隔愈久,渐渐地,她可以几个月不拨一通电话。

她努力想要记起来,最後一通电话里,谦一究竟说了什麽?

谦一到北京之後,一个人的日子,敏惠不大出门。

有时候,站在熟悉的街头也犹豫着,一瞬间很茫茫然。只怪这几年的台北变得太快。东区她更是生份,小时候跟老爸来过的六张犁一带,这些年到处起了超高的大楼,各自划开一片天。

刚结婚她还常出门。当时她每天要上班。她做文字编辑,报社角落里摆一张办公桌,跟许多张桌子连在一起,她总是安静地伏在桌上组稿。几年後景气差,陆续有裁员的风声。她不等报社开口,拿了一笔遣散费,早早地优离了。「优离」,优惠离职,多奇怪的两个字。刚听到,跳到她脑里的字是「幽离」,幽暗地离职。

她就是这样,碰到一个字,念头就没来由地蹦出来,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离职三个月後,有家制作公司找她,说是报社同事推荐,请她写剧本。刚开始,写的都不能用,因为她用字不够口语,画面感也不强。後来,制作公司发现她有自己的长处,看待历史人物,她总带着点独特的眼光。尤其这些年,历史相关的题材有卖点,还可以卖到大陆,台湾一个家族的历史故事在中央电视台映了又映,收视率普遍不差。她不写分场剧本,写的像是剧本大纲,根据她的大纲,找几个年轻人添加上一些情节,拖拖拉拉,制作群可以发展出几十集的电视剧。

敏惠只收稿费,编剧都是别人的名字,她习惯隐身幕後。

她的日常开销不高。公寓是公公的,在他们结婚时过户给他们。公公同时也放进银行一笔钱,做投资组合,说是将来留给他们夫妻的,基金的利息就由她按月入帐,她每月都有一些余存。

钱方面宽松,她持家就没有特别省。一个人过或两个人过,仗着手里还有几张保单,未来完全没收入的情况也考虑到了。日子已经安排得这麽妥贴,然而她还是担心,好像她的生活有一个窟窿,外面一层纸糊上去,糊得好好的,手指戳进去,不小心就会破了。

谦一还没去北京的时候,等门等到夜里两三点,她自己就先去睡。有一次,碰巧谦一前几天肠胃不舒服,她放心不下,眼看下半夜了,她试着拨谦一的手机。

平常,她还没开口就赶紧用手指按断电话。那一次,接起来的分秒间,她把电话移到耳朵听不清的距离,接着放回耳旁,很快又移开。她彷佛听见水声,拨水的声音吗?男人在洗三温暖的地方?刚喝完第二摊?与一堆男人泡在一起?好像也听见女人的浪笑声。但是她告诉自己不可能,没有女人!一堆男人喝得醉醺醺地,虽然谦一并没有酒量,也跟那些男人凑兴吧,泡在一大池滚烫的水里。很快地,有人起了头,哼起:“小雨绵绵落抹停”,有人接着哼:“云游四海可比是小飞侠”。在她心里,一大堆男人,最多是这样。

没有出事就好,她挂下电话。

第二天,她一个字都没有问。好像只要提起,就戳穿了什麽,她不敢做这个尝试。

她给自己的解释是,下班不能够回家,因为有客户要应酬。睡觉的时间到了还在陪客户,谦一必定也很无奈。那时候谦一还在台北,她已经下定决心,宁可不知道男人夜间的去处,但她不敢去深究,自己心里到底害怕什麽。

也因为她多少有些歉意。婚後,她就知道谦一并不喜欢那份工作。结了婚的男人是不是就一定要有个工作?她告诉自己那不是她的错,但是,怎麽样都还是她的错,要不是她,谦一就可以有更多工作的选择,或者乾脆不工作,单身男人不工作也很平常。所以说,怎麽样都是她连累了谦一,婚姻给了男人太多压力。

也许因为这样,公司调动谦一去北京,她反而松了一口气,突然间放松下来。

谦一跟她的夫妻感情,这些年里,发生了什麽样的变化?

她偶而想起公公在婚礼上的训话。当年,公公不像一般的主婚人,说些应景的吉祥话。老师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夹杂着日文一字一句念:「三年学櫂,三月学橹,浮置船旁,转瞬流远」,公公说他从日文书上读到,日本作家用一首俳句来形容婚姻的困难。相对於学櫂的困难,学橹很容易。学会用橹虽然容易,稍不用心,橹却很容易随水漂去。

她就是这样,任着他们的婚姻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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