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圣崴回家前先拨了电话给她。
当银蓝色跑车在屋前缓缓停下时,他看见打扮明艳动人的尹俪曦察觉他的到来後,脸上明显为之一亮的表情。那是一个惬意欣喜的笑容,使他的心情不禁跟着柔软起来。
待她上车坐妥後,他极其自然地伸出大掌覆盖住她的纤纤素手,像是要探测她指尖的温度,问道:「冷吗?」
「不会。」她微微瑟缩。许久不曾与他如此亲近,让她有点不习惯,甚而克制不住地脸颊发烫了起来。
他不以为意,稍微调整了车内的暖气,便专心驾驶,没再多话。
餐厅离他们住处不远,静静聆听车上拨放着的音乐,大约两三首曲子的时间,也就到了。他随手塞了小费,将车交给服务人员停放,然後轻拉起她的手腕,示意要她勾着他的臂弯。很快地,便有侍者上前带领他们入座。
这是一间西式餐厅,装潢尊贵而典雅,服务员个个身着整齐的制服套装,动作一丝不苟,并且面带有礼的微笑;除却餐厅正中央有钢琴与小提琴现场演奏不说,出入的宾客自是妆扮不俗,身分显赫。光是走到座位的短短几步路,就可见到几个叫得出名号的媒体熟面孔。这并非普通老百姓有能力出入的场合,不过对江圣崴和尹俪曦而言,却是习以为常,甚至能很自在地融入其中。
入座後,两人各点了一份排餐。她不时偷觑着他,揣测今晚突然来到这里用餐的原因。然而自从点完餐後,他看起来便心事重重,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她今天做了什麽事,自学烹饪是否还顺利之云云,不见方才的从容优雅。
直到汤快喝完,主菜也已送上,他仍然没说什麽有关紧要的话题。
她低头切着肉块,有点胆怯但还是努力鼓起勇气问:「圣崴,怎麽会突然想到要来这边吃饭?」虽然,她心里很害怕再听到不堪的答案……
「只是想带你出来而已。」见她压抑着的不安神情,他微讶,俊眉微皱道:「别想太多……我没有在生你的气。」
想不到他会这样说,她放松了些,眨了眨翦水双瞳,微盼的问:「那──今天是什麽特别的日子吗?」
这会儿他更惊奇了,「你怎麽知道?」
「我猜的呀!」她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催促道:「是什麽日子?快告诉我!」
他扬起唇角,看着她的温柔神情中,夹杂了一抹忧悒苦涩:「是我们的……求婚纪念日。」
「啊……」她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颦着黛眉,十分内疚,「对不起我──」
「不必道歉。」他摇摇头,阻止了她,「你不是故意的。」
说着,他收回视线,以极微的音量,自语般又说了一次「你不是故意的」,然後沉默地切起自己盘中的餐食。
适才短暂的热络气氛,就像是烟火一般,转眼间就消失殆尽,徒留一片阒黑空寂。
过了好半晌,他已用完主餐,等侯侍者送上甜点时,她忽然放下刀叉,轻咬了下朱唇,踌躇羞惭地道:「圣崴……对不起。」
「我不是说没关系了吗?」他不解。
「不是,我是说……我看到那些卡片了,我猜想你应该也看到了。」
原来,早在殷颖来到尹俪曦房间的第一夜,就已把房内几乎所有东西都翻了一遍,为的是想知道尹俪曦是否藏了什麽不为人知的秘密,也为了让「她」能够更迅速地建构起自己的身分。
只是,那一天他的怒气来得太过突然,也太过猛烈,仅看过卡片寥寥数语的她,根本无法拼凑起事情的全貌,面对他如狂风暴雨的怒焰,失去理性倾泻而出的复杂零碎讯息,她只有全然不知所措、无法反应。
後来,某次她一时兴起,翻出他曾写给她的一封封情书,试着幻想虚构那些不存在的回忆,却意外发现那个叫Jonny的男人写给她的卡片上,多出了许多本来没有的皱摺痕迹。
「我知道,我……」虽然很难启齿,但她还是逼自己一定要做这件事,「我对你做过很多很过分的事,我是个、我是个……我不是个好女人……我知道我以前做错了很多事,真的很糟糕……很烂,但是、但是我真的在改了──我不知道应该要怎麽做才对,你可以告诉我,告诉我你希望我变成怎样,我会努力去学习,我会努力做到!」她语带哽噎,以极为歉疚自责的语调,忏悔般地向他坦承自己的不是,好几度还因为过於激动而说不出话来。
未料到她会突然为了没有记忆的事情道歉,他眸光微黯,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应。见她低垂着目光,双手放在腿上,或许正紧张地捏着裙摆,泪珠俨然已滴落的模样,他起身挪动了位子,坐到她身旁。
「不,俪曦。那些事……你都不是故意的。」伸出左臂轻揽住她,另一手则拿起桌上的餐巾纸,轻柔地为她拭泪。
「其实,我今天带你来,也是想跟你说这件事。」见她终於抬起脸来,他继续道:「今天在公司,有一个行政助理下个月要辞职,理由是她存够了钱,在她丈夫支持下,决定要实践她的梦想,去开一间属自己的服饰店。」
见她不解,他一边替她将泪水擦乾,以免坏了她精心打扮的妆容,一边解释:「这让我想起……我似乎从来都没有支持你实现梦想过。」
「我们还在念书的时候,说好了要一起成为艺术家,成为艺坛最知名的夫妻档……可是,在毕业前夕,Aland找了我合开工作室,我一口就答应了,却没想过你该怎麽办。我一直以为你会用你的方式找到出路,毕竟你很快就找到杂志的平面设计工作,还跟我提过将来或许会转当珠宝设计师。」
她专注倾听着,自从失忆後,每当他稍微提到有关她过去的事情时,她就会露出这般渴望知道更多的表情。端起桌上的水杯递给她,他继续道:
「那时候,我们的工作室也还在起步阶段,每天都忙得天昏地暗,我也不太有时间关心你的状况……直到有一天,你突然说不想工作了,想待在家里当个家庭主妇,那时候我也没深思,想就尊重你的决定,反正我的收入也足够照顾你,能让你心无旁骛地创作,只是……」他犹豫了下,似乎事情到这里变得不便明说,必须再三斟酌字句。
「只是什麽?告诉我真相,好吗?」她轻扯着他的衣襟,请求着,「我真的很想知道我过去发生了什麽事!」
江圣崴点点头,安抚她毋需担忧。
那些事他琢磨了很久,一直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过去之所以不愿说,是怕她恢复记忆後,会变回他所不喜欢的模样,也怕……怕她想起那个男人。但他考虑很久,总觉得若不告诉她,不还给她过去的回忆,好似剥夺了她作为一个「完整的人」的权力。
「你辞去工作後,有一段时间的确是专注在创作,不仅是油画,也有一些雕塑作品,你也开过个人展览,也得到不少好评……只不过,那次展览之後,你就愈来愈少创作,後来……後来大部分的时间,都花费在与朋友一起去逛街、喝下午茶、美容护肤什麽的。」终究,他还是保留了那些名媛贵妇不过都是「损友」、「酒肉朋友」之类的字眼。
「过去你一直都很喜欢结交新朋友,所以我也不以为意,猜想你或许是兴趣改变,不想画画了而已,直到……」他迟疑了下,深吸口气後才继续说:「直到我看过那些卡片,最近才大约推敲出大概的原因。」
当时,卡片上其实有透露出一些讯息,只是怒火蒙蔽了他的双眼,背叛的憎恨夺去了他全副心神,是以当下并没有联想到其他的可能,事後再回想起那个男人所留下的只字片语,他才终於明白──原来,是这麽一回事。
尹俪曦眉尖轻蹙,翘首看着陷入沉思的江圣崴,隐约知道他要说的是什麽。
「那时候,你的个展办得还算成功,获得各界诸多赞美……只不过,展览首日,我去看你剪彩、帮你站台,却无意间抢了你不少风采。」他稍稍收紧了手臂,让她的额轻靠上他的侧颊。
於情於理都应出席的他,SavyJiang,出乎意料地成为该时媒体瞩目的焦点,许多艺文圈的人前来参观,也都有意无意地询问着他的消息,不乏报章杂志为了吸引读者,更是在版面上放大他的名号,做为吸睛的手段。
「……展览後,你说一点也不介意,而且也的确因为我的关系,才能迅速提升知名度。那时候我还想,你看得开就好,却没有注意到,之後你就渐渐不再创作新作品了。」现在才明白,他确实在不经意间,成为她散发光芒的障碍,阻挡了她追求梦想的道路。
「你应该也知道,那些卡片中,有些写着『别忘了他带给你的痛苦,别忘了他抢走了你的光芒』、『你永远是SavyJiang’swife』、『他的阴影笼罩着你』……」他闭上眼将脸转向一旁,压抑地细数着记忆中的文字,这才发现──原来,面对面坦白,尤其是承认自己的错误、承认自己造成的伤害,需要多大的勇气。
然而,她刚才做到了,现在他也不能临阵脱逃,「我从来没有想过,当我一心一意的以为正在追求我们的梦想时,却会伤害了你……伤害了我最爱的人,让我们的梦想反而愈来愈远。」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她曾经那样看他的,觉得他抢走了她的人生。
感觉到她拉过他的手臂,手指交扣地握住他的掌心,他看着眼眶中闪烁着泪光的她,「或许,正是因为失去目标,让你找不到自我存在的价值,所以,你才会……」
「告诉我。」见他再度停顿,她恳求着。
他轻轻抚过她的面容,摇头道:「俪曦,那些事情都过去了,从现在开始,过新的一天、新的人生,不是很好吗?」
她摇头反对,「其实从一开始,我一直觉得你好像有什麽事瞒着我,这段时间,我也一直不敢问你我到底是怎麽样的人,也很害怕知道真相……但是,这种感觉很不踏实,好像不知道我是从哪里来、不知道我该往哪里去……求求你告诉我好吗?圣崴,我真的好想知道我是谁!」
她忧愁的神情令人不忍,他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背。
「那一段时间,你常常出去和朋友玩得很晚,而且经常是喝得不省人事才被送回来,我曾经因为看不过去而跟你吵架,希望你能够振作一点……结果,你当然是没听进去。我想,也许那时候的你,就是想要藉此报复我吧!我带给你事业的痛苦,你还给我家庭的折磨。」
听着,她眉间的皱摺更深,彷佛可以感受到,那时她的心情是有多挫折、多自暴自弃、多……自甘堕落。
「後来,当然还发生了很多事,在你出车祸之前,其实正带了一笔钱,打算去实现你的梦想……」他跳过了中间反反覆覆的背叛、欺骗,不想让她再更自责,但说到了这里,心口还是感到酸苦万般。
会意到他指的是什麽,她抓紧他的衬衫,仓皇道:「我不记得了!我已经没有再跟那个人连络,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
「没关系,我知道。」他谅解的眼神看着她,再度轻拍着她,「你只是太单纯、太天真了而已。」
当时,也许是她太信任对方,一下子就把钱交了出去,却没想到会突然发生车祸,让她没能离开。只不过,她车祸後,那个男人也不曾来探望她,不曾来找过她,恐怕也是在欺骗她的感情。
「你从以前就这样,很容易相信人、很喜欢和一群人热闹的在一起……」他遥遥回忆,忽然话锋一转,凝视着她的双眼,「我只希望──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想起来,想起过去的事……想起那个男人……那时候,不要忘了我……我希望你留下来。」
面对着他的深情,不知道怎麽地,她竟有点喘不过气。
「怎麽哭了?」他接住她的泪珠,不舍满溢。
「我──我不想想起来,我当然会记着你、当然想留下来!」她急得将近语无伦次,「还有对不起……没想到我们会变成那样。」
「其实我才要道歉,我不该乱翻你的东西。」替她擦着泪水,他边说道:「而且,和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们的婚姻曾经走到那个地步,我也有错。」他坦承着,而那些,都是他们一同犯下的错误。
「别哭了,好吗?再哭妆都要花了。」她最爱漂亮了,怎麽能忍受不戴着妆走出餐厅大门?
她噘嘴佯怒地轻打了他一下,立即从皮包里掏出粉饼补妆。
他笑了,指尖缓缓擦过她的右眼尾,用一种悠远的语调怀念着:「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一直没看到你脸上有这颗痣。直到我们交往後有一天,为了期末联展,你来我的宿舍通宵赶作品。忙到天快亮,作品好不容易告了个段落,你想小睡片刻再到学校──谁知道你洗完脸从浴室出来,这颗痣也跟着跑出来了。那时候我吓了一跳,以为是沾到了颜料,才知道原来是你一直用妆遮住了。」
「你本来很不喜欢脸上有这些瑕疵,去做过美容把许多斑疤都用手术除掉了,但唯独这颗痣没有──只因为我曾说过:这颗痣的位置很巧妙,让你的整个脸蛋看起来更别致、更有特色了──我就想,或许你对我还是有感情的。」
「过去是我太忽略你了,没有了解到你的需要,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
听完故事也补完妆,她回视他慎重的目光。
「所以,我最近才会经常问你白天都在做些什麽,我想知道,现在的你究竟喜欢什麽、想要什麽,我会学着要经常关心你、支持你,而不是自以为了解你之後就放着你不管了。」她让他领悟,人是会变的,纵使一时熟悉,一段时间缺乏交流,不知道对方身上发生了什麽事,即使是夫妻,也会变得生疏的。
「可是……圣崴,我已经不记得要怎麽画画了,我怎麽想都想不起来……我不知道我喜欢的是什麽,也不知道我想要什麽、该做些什麽?我很怕我做不好,或是变得跟以前一样坏,又惹你生气。还是你告诉我,告诉我你希望我变成怎麽样,给我一个方向让我去努力好吗?」她旁徨而不确定地求助於他。
「不,俪曦,你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接触更多不同的事物,去发掘自己的兴趣。最近你在烹饪上很有心得,煮东西的时候感觉很快乐,也许那就是你要的。我不想给你一个死的目标,限制了你飞行的方向。」他平和而真切地注视着她,「而且,现在的你已经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就他最近的观察,她虽然和以前极为相似,却不知不觉从很细微的地方产生转变,使她乍看之下和过去似乎一样,但入微深究,便会发现已截然不同。现在的她,就好像是一个新的灵魂,装在旧的身体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重新建构记忆的关系,就某种层面来说,她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曾自问:失去所有记忆重新开始的人,和原来的还是同一个人吗?毕竟,人与人之间之所以产生意义,不就是因为有共同的回忆吗?
甚至,他曾怀疑,究竟是因为躯体、灵魂,还是回忆,使某个人之所以是某个人呢?如果她什麽都忘了,什麽都重新开始,那麽还算是「尹俪曦」吗?又或者,失去记忆、遗忘他、遗忘一切的她,还是他爱着的人吗?
江圣崴没有说出那些个人困惑,平淡而坚定地表白:「你现在的转变没什麽不好,不必特地勉强做什麽改变,也不要为了要迎合我而去做你不喜欢的事。俪曦,做你自己就好,这是我们应该互相学习、互相包容的。」
搂着她,他转念间豁然开朗──人生其实也不必想那麽多。对他而言,注意、欣赏、喜欢上一个人或许需要理由,但爱上一个人,并且继续爱下去,是不需要理由的。因此,不论她变得怎样,他都愿意接受全部的她。
即使是她曾经的出轨,他也会说服自己,她并没有变心,只是因为没有成就感,才不小心误入歧途而已……
「你在我身边,对我而言,就已经是最好的事了。我希望你能自在的做自己,懂吗?」
「嗯。」她点头,感受着这片刻的温存。
然而,虽然听他说了许多,她其实还是一知半解──对一个没有过去的人而言,到底怎麽样才算是做自己呢?
尤其,对殷颖来说,江圣崴这番话,反而使她更加茫然。如果她真的成为了「自在的尹俪曦」,那麽究竟该喜欢谁的喜欢,快乐谁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