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紧握着方向盘，李一德感受到妻子对他无声的指控。习惯计算数字的头脑，此刻也和她做着一样的运算，薪水、支出、剩余。他知道白白提起她的父母，并不是真心要替他们保一样的寿险，虽然是独生女，但可能是女孩子，她的父母对她并没有过多的期待，白家夫妇经营着早餐店，尽管忙碌辛苦，但生活至少有重心，不需要女儿担心。白白那麽说只是个抗议，另一种表达方式的不认同。
上个月在家里发现染血的毛巾，知道她又流产了，虽然心疼，但她一个字也不提，他於是决定装做不知情，有时看着她腹部怵目惊心的打针瘀青，他想跟她说算了，不愿意让她这麽辛苦，但每个周末回家见到父母期待的表情，他又说不出口，没办法想像没有子女的未来，其他摩登的夫妻或许可以一辈子过两人世界，但他不行，身为李家两代单传的命脉的他不行，他只能用更体贴更温柔的照护来取代和妻子说不出口的抱歉，假装不知道她的痛苦，只要有了孩子，他们能熬过去的。
医生引用案例建议他们改变生活型态：「或许李太太暂时不上班，过过没有压力的生活，会有助於怀孕安胎。」
然而他脑子里的计算机却不给他们这样的选择机会。一对白领夫妻，拥有中上的工作、都心的三房两厅公寓、双方父母健在安康，这不应该是中等阶层应有的美满生活吗？然而每次看到雅惠脸上的疲累和委屈，他却没有把握，她真的觉得美满吗？他给了她求婚时承诺的幸福吗？他有很多话想对妻子说，但只要一看到那个控诉的表情，他就说不出口，自己从来不是个能言善道的丈夫，在一起这麽久了，她也应该明白，不是吗？
「白白，不然我请公司保险部评估一下，或许找个便宜一点的组合，我们两边爸妈都保好吗？」
「那里来的钱？」她简单地回。
「不一定要保到一万八呀。」两边加起来三万六，他脑中的计算机更正。
「算了。」她将视线收回，无神地盯着正前方的路面，声音里有着疲惫。「我爸妈不需要，他们一定会说浪费钱，那间早餐店，就是他们的寿险。」
她一如他所预料的很快放弃争执，他以前认为这是她最大的优点，白雅惠是温顺，凡事以他为主的小学妹，他承认当初追求她的目的，不是因为外表，而是因为看透了自己需要一个顺从不埋怨的对象，他是长子长孙，家里需要他照顾，他的未来妻子必须了解并接受这点才行。就像他其他部分的人生，从来就是走在规划好有方向的道路上，他的恋爱一开始也是朝结婚这个方向进行的，这也是为什麽学生时代那麽多女孩对他有意思，他却只锺情雅惠的原因。况且雅惠是美丽的，只是她自己从不愿意相信，当她忘情、兴高采烈时，脸上散发出来的光采，常会让他秉住呼吸，希望这一辈子就只有他有权看到并珍藏她这些美丽的时刻。
他有多久没看到她开怀大笑的模样了？
「晚上我们找间餐厅，好好吃一顿，好吗？」他突然提议。
「中午吃那麽饱，晚上吃不下了。」
「那去看电影就好了，最近不是有部金凯利的新片？」
「明天全球总裁要进办公室，我得一早进去准备，晚上想早点睡。」她的声音像一堵墙，阻断他所有企图让她开心起来的尝试。
「那好吧，反正那部电影也快下档了，过一阵子再租来看吧。」他最後说。
隐约感觉像被关在玻璃瓶里的苍蝇，横冲直撞弄得满头是包。不习惯面对说不清楚的情绪，遇上这些让他混乱的时刻，他往往选择视而不见。车子开进停车场时，他脑子里想得是明天早上的汇报资料，另外默默记下要找保险部的周珊雅问一下寿险的产品，老同学，又在同一间公司，她应该会帮他。
***
「所以你愿意参加罗？」
电脑萤幕上跳出来自「美里皇后」的讯息，白雅惠抬起头来看着老板紧闭的门，看样子还要一两个小时里面的人才会出来，她放大胆，飞快地回覆。
<fontface="标楷体">小白：恩，去他的李一德，我决定开心这一次。
美里皇后：有魄力！现在只缺一个人。
小白：芊芊的同学呢？
美里皇后：都是些不懂事的小妹妹。
小白：问过开发部了？
美里皇后：Youmeanthosebitches?
小白：干嘛讲话那麽难听？
美里皇后：她们会把鸿海宅男团全吞了，连骨头都不留给你。
小白：那…
美里皇后：市场、业务、采购、财务部和店里都挑过了，好不容易才凑到19个，就是少一个啦！
小白：找一个漂亮妹妹又不是难事。
美里皇后：人家都精挑细选平均收入150k，我们这边可不能滥竽充数。
小白：去，我不就是个最大的烂竽？
美里皇后：Whoknows?宅男团也可能有找一夜情的呀。
小白：谁在跟你一夜情？我只是去客串。
美里皇后：人生得意须尽欢，你就嚐过李一德一个男人，都不想比较比较？
小白：多谢好意，不、需、要！
美里皇后：好心没好报，不管啦，你负责再帮我拉一个人。
小白：我？为什麽是我？
美里皇后：因为我人脉、老脸都卖尽了，找不到人啦！</font>
她偏头想了会，手指刚碰到键盘，门突然打开，里头走出艾莉丝，一个棕发瘦削的女人，根据高美里的评语，她是标准巴黎女人，棕发棕眼，注重身材，午餐只吃沙拉苹果，讲话有点神经质，忽快忽慢，眼神有些飘忽。
宏总抵达隔天，杜伯果然和艾莉丝这个「老朋友」一起进办公室，但是白雅惠从他们言谈间并没感受到任何特别亲昵的地方，彷佛就真的是「老朋友」，倒是艾莉丝和龙格这两个本应是关系最紧密的同事间，却好像有点怪怪的。白雅惠总觉得艾莉丝躲避着龙格的眼神，非不得已跟他说话时，眼睛会看向他方，言语简短。当然这些小观察白雅惠都放在心里，不曾对任何人说过。
不管怎样，艾莉丝对她很客气，不只当面谢谢她帮忙挑选的紫色床单，还说山茶花正好是她最爱的花朵，这让白雅惠对她有很自然的好感。艾莉丝和总裁助理安娜贝很熟，甚至帮安娜贝带了一份小礼物来给雅惠，热心地跟雅惠介绍那些她只说过话交换过信件但却没见过面的巴黎总部同事，还从手机里翻出不少照片让她认识每个人的长相。白雅惠从没见过这麽随和亲切的总部人员，因此和艾莉丝又更亲近了点。
「真受不了他。」艾莉丝走到她面前，摇头埋怨。
白雅惠不确定自己听到的是它，意指会议，还是他，会意里某个人。除了杜伯之外，法国人说英语总有个腔，每个字都发重音不说，h的气音常省略不发，例如how会念成「凹」，he念「一」，him就念成「印」。
她抬起头来给艾莉丝一个鼓励的笑容。「还要杯咖啡吗？」她刚才已经送了咖啡进去，但她知道法国人向来把咖啡当水喝。
果然艾莉丝一副求之不得的模样。
喝着咖啡时，她似乎没有回去开会的意思，和雅惠闲聊些有的没有的。
「跟着杜伯很辛苦吧？」
白雅惠当然不会在上司朋友面前批评他，她摇头。「还好啦，秘书不都是这样？」
「他以前管北美市场时换了好几个助理，没有一个能待超过一年的。你知道我和安娜贝都怎麽说吗？」
她好奇地等着答案。
「那些助理都是被他气走的。」
白雅惠笑着说：「他也没那麽可怕啦，就是要东西时急了点，哪一个老板不是这样？」
「你知道你是忍耐他最久的秘书吗？比我还久耶。」
她露出一个讶异的表情。
「你不知道吧？我以前做过杜伯秘书，那时他还只是市场部一个小主管，我们就已经一天到晚吵架。」
「吵架？」白雅惠听得一愣一愣的。
「是呀，我们那时都还年轻，两个人脾气又冲，他就像你说的，要东西的时候逼得很紧，也不管我手上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每三分钟打电话催一次，我那受得了呀？」她两手一摊，无奈地说：「所以家人最好还是不要一起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