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扇面对着蜿蜒河景的玻璃窗，黄昏时分，红艳的夕阳照射在湍流入海的水面上，波光粼粼，有时会让窗内的人看傻了眼，不自觉地停下手中的工作，渴望到河畔，沿着美丽造景的自行车道，徐缓地前行，想得入神时，耳边彷佛能听到孩童嬉戏声，情侣甜腻的絮语。
然而此刻窗内的人却无暇关照美景。
白雅惠全神贯注的盯着电脑萤幕上开启的十个视窗，围着萤幕周围贴满画着爆炸警示的紧急post-it，萤幕右下方LotusNotes的来信讯息愤怒的闪动着。桌上的电话有两条线显示等候中，办公桌分隔板前站着一个满脸焦急的小个头男人。
在Excel表格里输入最後一串字，食指在滑鼠轮上转动着，最後再检视一下版面，检查拼字错误，印出墨色清淡的试读稿，回到电脑表格前修改几个不合群的字体级数，去掉不必要的空白。
「小白，能不能快点？」男人第一百次催她。
她瞟了眼锺展，这个头衔是台湾区经理的小个头男人一眼，按下列印视窗里的确定键。雷射印表机发出宛如沉闷的运作声音，瞬间送出表格。用挑剔的眼睛再看最後一眼，将完美无缺的表格夹进一个绿色的公文传达夹里。
她站了起来，抚顺白色洋装上的皱纹。「我送进去给老总。」
锺展面露渴望，盯着她手上的绿色公文夹，语气急促地说：「好好，我在这里等，顺便帮我催一下老总，飞机再半小时就到了，我们得赶紧出发去机场。」
白雅惠面无表情的经过他，敲了敲紧连的亚洲区总经理办公室的门，不慌不忙地走了进去。
「请过目总裁最新的行程表。」她将公文夹放在上司的面前。
Casarama家饰品集团的亚洲区总裁，Dubois先生，公司内部员工习惯用名字译音「杜伯」称呼他，彼此间则称他为「老总」，绝大多数的人会被他此刻的表情震摄住，深刻贵气的五官，平常已是不怒而威，不高兴的时候眉头微微紧皱，薄唇抿紧，看起来更是让人退避三舍。他对着电脑视讯上的人说出一串短促的法语，对方的答案彷佛让他更为生气。
白雅惠站在他面前耐心等待着，墙上的时钟证实钟经理的提醒，Casarama的全球总裁Rancière，人称宏总，所坐的新航777班机，再过半小时就会抵达桃园国际机场，从办公室到机场不塞车就得四十分钟，要是遇上塞车，恐怕中华民国海关再怎麽刁难，行李送出来的时间再怎麽拖延，他们恐怕还是会错过接机时间。
担任杜伯秘书三年了，虽然私底下偶尔抱怨他一丝不苟的工作狂风格，但她知道老总决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大学毕业以来，一直在外商公司从事高级主管秘书的她，也很懂得掌握分寸：不质疑上司，不管其他人给她再多的压力和工作，她都只要遵照顶头这位的要求就行了。
不愉快的对话似乎终於结束，白雅惠粗浅的法语程度只够她猜出老板正怪罪着对方某件临时通知的事情，至於是什麽，她一点也猜不出来。她和老板之间主要用英语沟通，即使如此，一些法语化的英语表达她也习惯了，尤其是一些惯用的简写，例如约会不称appointement而是RDV三个字母，会议纪录是CA，SVP取代please。因此现在老板即使给她一个充满暗语的指示:arrangeCAnextRDV,SVP.她也能毫无困难的理解老板希望下一个约会的对谈能够被纪录下来，意思是她必须安排会议室，并参与该次的会面。
她几乎可以感觉到老板隐藏在眼镜後的锐利视线，正像雷射光一样，逐行逐字地检视着她刚更新的总裁行程表。本来的参观行程三个月前就订好了，然而一个礼拜前巴黎总部突然来消息，总裁此行会跟着一个audit稽核人员，於是原订的店面和仓库的巡访行程突然大乱，台北这边不确定总裁行程是要跟着audit走，还是分开，刚好又遇上法国的假期，她一直连络不上总裁助理，拖延的这几天，全亚洲区的每个区经理店长无不焦急地等着新版行程表。稽查项目又很笼统，连带的将总公司所有後勤部门也弄得人仰马翻。
她边看着时钟上的指针分秒无情的转动，边回想过去这一个星期的混乱和压力。
「饭店的部分都敲好了？」老总突然冒出一句话。
她回过神来，用肯定的口气说：「都弄好了，总裁升级到皇家套房，原来订的房间就给Langlois先生。」那个来audit的先生叫作Langlois，她还特别请教公司其他法国人正确念法，音近「龙瓜」，实在太逗趣了，几个熟一点的朋友，纷纷决定叫他「龙格」，省得每念一次就笑场一次。
「audit还有一个人会来。」他念出一个法文名字，白雅惠来不及记下姓氏，好像听到叫Alice，艾莉丝？
这是什麽状况？她昨天还跟总裁助理确认过，并没有这个艾莉丝小姐呀？
她难得在老板面前露出慌张的神色。「现在是科技展期间，饭店都满了，我好不容易才弄到Langlois先生的房间…」
杜伯不耐烦地挥手制止她碎念。「艾莉丝是我的老朋友，她住我家就行了。」
要不是多年的秘书自制训练，白雅惠的下巴肯定会当着老板的面掉下来，住…老总家？虽然知道他在天母那间一百坪豪华公寓，招待一个朋友是绰绰有余，但一向公私分明，注重隐私到几近偏执，她从来没听说谁曾经受邀去过他家，也没听说他有什麽朋友或家人，跟在他身边三年，甚至连她，也只有在一开始租约确定时，过去帮他打点一些入住的小细节，话说回来，杜伯不像其他外籍主管滥用秘书的服务，他从未在下班後，为了私事找过她，三年来，他的生活里似乎就只有工作、工作还是工作。
但这些思绪都被她隐藏起来，她清了清喉咙後说：「我是不是要另外安排司机接送？」
「不必了，她坐我的车就行了。」
又是一个大出她预料的回答。
他阖上档案夹，递回去给她。「我今天晚上跟他们讨论後，行程应该还会变动，暂时就先用这个版本，多印几份让我带去机场。」看了眼时钟，嘴角勾出一个耐人寻味的冷笑。「看样子他们得等上一会了。」
她衔命而回，一回到座位，锺展立刻缠上来。「怎麽样？行程表过了没？剩下二十分钟了，我们这下真的惨了，你能不能查查机场资料，看飞机有没有可能误点？」
白雅惠沉着脸，掩饰心里不高兴，凭他也敢命令她？不过他的着急倒是和老总的镇定形成强烈对比，她甚至觉得老总是故意拖延接机时间。
「过了，等我印几份，你们就可以出发了。」她边说边飞快地操作着电脑，选择正式列印模式，发邮件给引领期盼的各部门，bcc隐藏了一份副本给老总，让他从手机里可以直接看到行程表。
办公室的门打开，杜伯一派轻松地走出来，锺展拿着她刚印出的行程表，立刻迎上前去。
「可以出发了。」
「是，希望路上不要塞车才好。」锺展边擦汗边回道。
离去前老总回过头来对白雅惠说：「艾莉丝喜欢紫色，帮我准备一份紫色床巾组，晚上前送到我家。」
两个远去的主管错过了一向以冷静自持闻名的白雅惠，嘴巴张得大大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