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巴黎的夏日炎热,萧邦家的玻璃窗敞开,夏风袭来,却拂不开萧邦额上的汗珠。
「有川,左手的和弦又弹错了。」
钢琴前的同有川停下双手,倾前身子,眯起眼,仔细审视谱子一番。「弗雷德里克,你高估我了。」
自从上一次的学琴经验,她原本不愿再和萧邦学琴,但是他说道︰「教你弹钢琴只是一个藉口,我只是想和你有多一些时间共处。我不愿在你每次想起我之时,只是个会与你谈情说爱的伴侣,我更希望你能从我身上学到一些什麽。以後不论你在哪里,弹钢琴的时候,会想起我这个钢琴老师──或许不是太称职的。」
当时,她心里充斥满满的感动,吻上他的脸颊,情不自禁说:「愿能与你天长地久。」
萧邦移上长椅,手臂环绕过她,柔声道:「慢慢来,仔细看,你只需要一些耐心。看着我的手。」说完,他抚上琴键,右手背上的痂已剥落,留下淡淡的疤痕,五指在她的注视下流动起来。
「看你弹钢琴是一种享受。」她由衷说。
他笑而不语,曲子转了个调。
「注意看。」突然,他的手指放慢节奏。「这里是你经常犯错的地方。看清楚了吗?换你试试。」
他放开琴键,让她的手重新回到琴键。
「很好!」他看她逐渐熟练的指法,露出笑容。「今天课程到此结束。吃点下午茶,我想刚烘培的糕点已经出炉了。」
她忍不住失声笑出。
相处一段时日,她发觉身体虚弱的萧邦需要大量糖分补充。许多时候,他的点心吃得比正餐还多。喝茶或咖啡的时候,他习惯先放一大匙砂糖和牛奶进去。
他还曾经告诉她,有时候,正式演出前,他会在口中含一片巧克力,提高精神。
「你们艺术家真是奇怪又有趣极了。难道李斯特先生也会有一种『不是太过普通』的习惯?」当时听完,她好笑地问。
「……弗朗茨?」他认真思索半晌。「我想,他每一次弹奏都在忏悔吧。」
「哦?」她带着好奇与不解的目光望向他,他却微微一笑带开了话题。
阖上钢琴,他们穿过落地窗,步入阳台。
外头的天气炎热不已,但是阳台中的桌椅有大树的阴影遮蔽,使得他们待在外头反而比室内凉快。
树叶被风拂动,时而「沙沙」地响,听着风声,萧邦阖上眼,享受午後悠闲的快意。
同有川端上餐盘,把点心与花茶一一摆上桌,又把昨日送来的信件递给他,轻道:「爱德伯爵寄来的请帖。」
他接过请帖,眼底含着不明白。她解释:「听说,爱德伯爵的小儿子乔‧爱德将在明年夏日与多朗伯爵的女儿多莉‧多朗举行婚礼,爱德伯爵特地邀请你去参加他的婚礼。」
叹一声,他像看见一样麻烦东西般接过信件,皱眉稍浏览里头内容,随即把信件递回她手中。
「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多的宴会。」她拍拍他。
「何止不喜欢!人群的喧闹让我痛恨,更何况这种场合的演奏。」
她无奈笑笑,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弗雷德里克,你明知道这场婚宴你一定得去,不是吗?」
他绽出苦笑,摇头道:「巴黎不只有我一个钢琴家,他们可以请别人。」
「多朗伯爵一家欣赏的是你的奏琴风格。记得吗?他们称赞过你的曲中总是散发出致命的吸引力,而奏琴中的你如同一件石雕的艺术品。」
「老实说,我不懂他们在说什麽。」他低下头,抿抿手中的茶杯口。「别人口中的我,对我来说,是陌生的。」
她满怀同情握上他的手,寂静片刻,蓦然开口。「先别想这麽多。倒是最近,你似乎格外悠闲。」
「你的意思是──?」
她微微一笑。「或许在这段时间,你可以专心作曲?」
「这是一个好主意。」他的声音放柔,答应她的提议。
炎热的八月份在萧邦埋头作曲之际,悄然消逝。秋季静静地来访巴黎,又不着痕迹离去。十一月份,法兰西王国下起漫天大雪。
家中升起暖炉。房内顿时染起暖洋洋的气息。同有川喜欢这种温馨的感觉,每每经过萧邦低头专注在钢琴前作曲的背影,她的嘴角总在不经意之间卷起笑意。
──这是他们共同的一个家庭。
家?
突然,她为这个念头打一个寒颤。她与萧邦共同的家庭?不,她不属於这个时代,她总有预感,她无法永远待在十九世纪……
晚上,萧邦穿着单薄的衬衣,右手徘徊於琴键与五线谱之间,偶时却停下来思所甚久,一下子皱起眉,一下子又露出笑容。
同有川见状,拉一条毛毯,轻盖上他的肩,柔柔提醒:「你穿得太薄了,天冷,容易受寒。」
他停下思绪,阖起眼,握住摆放在他肩上的小手,低柔吻吻她的手指。「有一日,我会替它带上戒指……告诉我,这双手的主人,你愿意给我这个权利,替它套上那枚意义不凡的戒指吗?」
「我……」纵然他的声音轻薄,她却因那席话而眼眶湿热,靠上他的背,细细在他耳旁应一声。
「是吗?」反过身,他抱住她细小的身子,眼底闪烁着小簇幽幽火苗,在她耳边反覆地呢喃道:「谢谢你,谢谢你……」
一八三三过去了,十九世纪的法兰西王国没有迎接新年的气氛,街上满天飞雪,空气中酝酿薄薄的雾气。
这个时候,萧邦已完成「波兰曲调幻想曲」和「科罗维克曲」。每一首萧邦初完成的曲子,同有川会成为该曲子的首位观众。
一月份,她正式从德爵夫妇家中搬出来,进入萧邦的公寓,成为家中的女主人。
离去前道别时,德爵女士紧紧握住她的手,眼里满是不舍,如同一个母亲看自己孩子离家的神情。
当下,同有川感动的对她微微笑,戏道:「我仍旧可以时常回来看你们。」
德爵先生则一直抿着嘴,一排胡子令他看起来更加严肃。他拍拍萧邦的肩膀,朝他点点头。
冬季逐渐远去,地上的积雪渐渐融化成水,被阳光蒸发而去。春季来到,街道上头绽放出生气,公园边冻结的湖泊也化成一池春水。
大地满身春意,萧邦的作曲工作却陷入寒冬,碰上了瓶颈。他成天苦恼坐在钢琴前,途涂抹抹,却迟迟谱不出一首完整的曲子。
「休息一下吧。」她揉揉他僵硬的肩膀。
他缩回琴键上的手,浑身倦怠地倒入她怀中,像个孩子一般,在她怀里寻找温暖。「我没办法放松。」
「你可以的。」她的食指拂过萧邦覆盖在前额的发,温柔吻上他的额际,喃喃说:「阖上眼睛,睡吧!」
她拉他起身,牵他入卧房,把他安置上床。他嘴上虽说要继续工作,双眼却早已疲惫眯起,疲乏不堪的四肢也软弱无力,但是,他的五指仍紧紧扣住她的手。
「伴我入眠。」他说。
历史记载,西元一八三四年,二十四岁的萧邦出版波兰曲调幻想曲、科罗维克曲、圆舞曲第十八乐章,及完成七首钢琴曲、蝴蝶练习曲与B小调练习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