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母亲可能只是一时晕眩。
但醒来却像变了个人,时而清醒,时而有些痴傻,身材越发佝偻下去。看人的眼神不再清澈,似有雾般迷离。
就连以前教我的曲子有时听我弹个几遍也讷讷说不出所以然。
我怅然坐在门前的空地上,抬头望着蓝的无一丝杂质的天空,看着小鸟落在院里那棵硕大的槐树上,停留片刻又展翅飞去。
我叹口气,自己的天空永远就是冷宫院里看去的一角。四周高大的围墙,荒凉似几里无人烟——除了母亲和我,难道这便是我一生?要像母亲那样在此度过的余生?
想到此,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想站起来,双腿好似千斤重。
我索性坐着一点点挪到古琴前。这是冷宫里唯一的贵重物什,是漫漫长夜我和母亲唯一的陪伴。正是那如泣如诉的琴声,让我和母亲在荒无人烟的冷宫里有了些许精神寄托,熬过一个又一个的冬夏春秋。
母亲的琴艺宫中堪称一绝,无人能及,尤其一曲《凤求凰》,更是天籁之音。父皇曾以古云「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来赞叹母亲的琴声。父皇每每来到母亲宫中,总会让母亲抚一曲。母亲抚琴的时候,父皇总是坐在一边,或微阖目,或用手指轻扣桌面击拍,有时亦会在母亲抚琴入神的时候悄然走到母亲身後从袖中取出名贵的白玉簪簪在母亲那一头乌亮青丝上。父皇的书画是极好的,画人望之栩栩如生。曾经,父皇赐予母亲一幅画,展开原来是母亲在玉兰花开的御花园抚琴的情景。画中人儿端坐古琴前,峨眉微蹙,眼神看向远方,淡绿色的衣裙,一袭白纱使绿衣若隐若现,微风拂过,白纱轻扬,白皙修长指下系名噪一时的古琴,传天下只此一把。画中人儿目光所至,玉兰花盛开,花瓣自空中飘落如下,几瓣洒落在琴上。连奶娘也说,母亲在御花园抚琴犹如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外飞仙落在皇宫,怕是只有月中嫦娥才可比。恰好母亲名字中有个「月」字。更令父皇对母亲另眼看待。宫中诸人,莫不知晓父皇与沈思月沈贵妃琴瑟和谐。
有一次,我冒失跑入母亲宫中,蹑手蹑脚准备给母亲一个惊喜,却听里面传来父皇的声音,低沉柔软,「爱妃心意,朕视若瑰宝……此生,朕定不负你。」
……
「必不负你?」我冷笑一声,昨天必不负你,今日却弃之如敝屣。
我回头看看母亲,在床上睡得香甜。
我转过头,从旁边扯了一株青草,放在嘴里,一股青涩的草汁让舌头几乎麻掉。我吐出草叶,抹了一下嘴巴。
清楚地记得那日,清晨,我犹在梦中,只觉一阵阵嘤嘤啼哭传入耳中,还有父皇暴怒的声音,掺杂着杯盏激烈碰地碎裂的清脆声,「贱人,事到如今,还妄想狡辩。」
我醒来,大惊失色,赤脚跑下床,躲在屏风後面。
外间,母亲跪在地上,披头散发,脸孔隐隐泛着指印,也不辩解,只是哭泣不已。
「朕待你不薄,你却做出这等苟且之事。」父皇坐在凳子上,因暴怒而急速的喘息声。
良久,声音没有昔日的温柔,眼神充满戾气,声音冷漠如铁,「念你与朕夫妻一场,朕留你一条性命。即日废除贵妃封号,迁入冷宫,如无朕旨意,永不得出。」
听到这句,母亲跪着的身形一颤,似乎要倒地。
我急忙跑出来,过去扶住母亲,「母妃?母妃?你怎麽了?」
看我出来,母亲恍惚中一惊,陡地直起身子,失声叫道,「倾儿,你,你出来做什麽?!」
父皇冷硬的声音传过来,「倾云,到这边来。」
「皇上!求皇上!」母亲抬头哀哀看着父皇,却不敢伸手拉我。
「父皇?父皇?!」我疑惑地跑到父皇跟前,伸出小手拉住父皇宽厚的大手。这双大手曾经把我举过头顶,曾经教我习字,曾经教我拉弓……是我小时候依恋的怀抱。
「父皇你怎麽了?谁惹你生气了?」以往每到父皇不高兴,只要我有此一问,他必会收起眼中戾气,温言道,「无甚事,倾云乖。」
而眼前的父皇似乎变了一个人,怎麽看都不再是我熟悉的温和的父皇。他冷眼瞧我一会,慢慢抽回被我握住的手,眼里闪过一丝阴鹜。终究,别过头,声音冷硬厌恶,「陪伴你的母亲去吧。」
说完,站起身,袖子一甩,绝然而去。
宫中,只留下呆呆的我抓空的小手,还有母亲磕头谢恩声……
从此,母亲与我,一朝尊贵的沈贵妃和梁倾云公主,沦落至冷宫,直至了却残生。
我看向那古琴。
母亲来到冷宫的时候,除了这把古琴,再有就是一个不过尺长的小匣子,并无任何随身带的东西。这个小箱子在一个月圆之夜母亲打开後不知道被母亲藏起来了抑或是丢弃了,再也没见过。
记得那日半夜醒来,天上的明月犹如可以照亮整个大地。身边不见了母亲,我起身,却见母亲在院里,背对门口,静静坐在凳子上,身边的小匣子开着,母亲手中是一幅展开的图画。借着月光,依稀看到那是父皇为母亲画的那幅人见人羡的花前抚琴图。她用手轻轻抚摸着那画,一下一下,似抚摸着未满月的小儿,犹如要刻到内心深处。良久,母亲一声叹息。那叹息里,更多的是深深的无奈。
「终是我不听劝,辜负了你。」母亲这几不可闻的声音让我心酸至极。
母亲,原本盛世年华,本该安享荣华富贵,却不想一朝沦落至此,难道,难道她就不怨父皇吗?
父皇,他在我心中,早已成了一个影子,回忆起那个影子,心里再也映不出半分他曾经对我的温情,只有空落落的,除此,有的,可能就是恨了。但这些,我不曾在母亲面前流露出半分,只让人看来眼下破败不堪的冷宫才是我和母亲的宿命所归。曾经宫中的荣极,只是一场虚幻的梦而已。
就连来送饭的太监看到打扫的乾净的小院也憋不住嗤笑,「原来天生的穷命而已。」
我认得他,是原来母亲宫中的主事太监。母亲仁厚,想来也不会亏待他,他却嘲笑如斯。看来我和母亲的命运真是不如蝼蚁,连以前的下人也作践。恐怕,在他们眼里,母亲和我,还真不如他们呢,至少,他们还有自由。也怨不得他们落井下石,我和母亲,注定,冷宫便是我们的天地,此生要在此孤独终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