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疗间里,桌上排放整齐的文件,一落一落的顺序堆叠。
一身白袍的裴法,敲打着电脑键盘,调出蔓云的病历,一旁的护士看着坐在医生对面的病患家属,一脸抑郁,有些同情的问道:「顾先生,需要喝杯水吗?」
启浩闻言,对护士温柔一笑,接着礼貌客气的回绝,护士不以为意,拿着一叠病历资料,朝门口走去,边走边说:「裴医生,我把病历送回去,就直接下班了,明天见。」
裴法抬头,点了点头,看着门开启又关闭,他才调回目光看着对桌的顾启浩。
同样一张白净书生的斯文脸,并未随着岁月有什麽增减,但裴法却清楚知道,自己从与这人第一次见面时便有的厌恶感,迄今,有增无减。
一千零一咖啡馆的午後,过於强烈的阳光仍是穿透落地窗玻璃,直射进吧台。
裴法缩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细细品嚐馨巧刚煮好的咖啡,温柔而自持,就是蓝山独有的香氛。
「馨巧,咖啡还是应该由你来煮,如果交给蔓云,那会是一场灾难。」裴法一边品嚐,一边夸赞。
咖啡馆「叮咚」一声,蔓云张扬的声音,毫不费力由外面迅速传遍咖啡馆每个角落:「裴法,别背着我说我坏话,蓝山我不会煮,可是曼特宁我可煮得一级棒。」
蔓云从外迅速落座至裴法身旁。
裴法唯一的光源,突然被挡住,他抬起头望向与蔓云一同进来的陌生男子。
蔓云看着馨巧与裴法,拉拉男子落座,慎重其事的介绍:「裴法、馨巧,这是启浩,顾启浩。」
馨巧抬头看了顾启浩一眼,原本搅拌咖啡,握着木杓的手,突然停住。
裴法诧异的看了馨巧,却见馨巧将整壶咖啡倒掉,默默的走到角落,打算重煮。
蔓云一只手在裴法面前挥舞了一下,拉回裴法的注意力:「喂,裴法、馨巧,你们两个注意一下我,好不好?我要郑重跟你们介绍,顾启浩,我的男朋友。」
蔓云随随便便说的一句话,却让裴法差点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虽然他表面仍是不动如山。
「蔓云姐,你男朋友喔?好帅啊!」旁边的工读生开始瞎起哄了。
蔓云开心的笑了笑,大方说:「你们可以叫他启浩哥。」
「启浩哥~」工读生乖巧称呼的同时,馨巧已经走到顾启浩面前,伸出手,跟启浩握了握:「顾启浩,初次见面,希望你好好照顾我们家蔓云。」
裴法看着,暗骂一声:叛徒,但在接触到蔓云的双眼後,裴法也心不甘情不愿的向前点了点头,就算打招呼了。
裴法一向不喜欢小白脸,馨巧的表哥,跟眼前的这位都是。
从那次以後,裴法的工作便异常忙碌,连喝一杯咖啡的时间都没有,更遑论与眼前这位男子有进一步的交集。
顾启浩揉揉疲惫的眉心,看着坐在对面的裴法。他们中间隔着的是一张大桌子、一些病历表、与象徵裴法专业的白袍。
他看着一架人形骨骼在他眼前肌理毕露,不知自己在裴法的X光眼下,是不是也是这副德行。
「我想知道蔓云什麽时候恢复记忆?」启浩的语气略显焦灼。
「那要看病人的意志。」裴法总是以冷淡专业的声音,让他与启浩之间的冰墙越筑越厚:「如果,回忆很痛苦,那病人有可能一辈子都想不起来。」
「裴法,你别欺人太甚!」启浩愤怒的说着。
轻易被挑起的怒气,来自於裴法每个夜里的陪伴。
蔓云与裴法这样的情况,启浩一清二楚,但是,他只能选择作哑,因为,蔓云记不起他,记不起这个夜夜陪他共枕而眠的人,唯一彰显他的存在的,只剩那颗石头。
被忽视的感觉,让启浩无法忍受,即便知道蔓云不是刻意,但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在裴法心中的评价为何,他并不清楚,但裴法在蔓云心中的位置,他可就一清二楚了。
他看看裴法,蔓云的朋友圈极小,说穿了只有馨巧、裴法等寥寥数人,启浩随便掰掰手指头就算完了,但每一个都跟蔓云一样「无坚不摧」。
跟蔓云交往,就必须跟这些要不像冰块、要不像石头,坚定的可怕的人来往,启浩全然的不能理解,朋友,不应该就像风吹砂走,转瞬无痕的吗?为什麽蔓云总是可以为这些朋友努力到让人无法忍受?
他记得结婚当天,蔓云因为裴法的「不克参加」,难掩的失落有多明显,活像新郎跑了一样。
他也记得,当裴法从美国回来以後,蔓云跟他之间的话题永远是裴法长、裴法短,裴法多有成就,想来蔓云就是藉着裴法,来数落他并暗示他没出息。
咽不下这口气的启浩,决意远走大陆发展,希望能拼出一番成绩,但到现在,即便启浩觉得自己的生意已经做得有声有色了,「裴法」还是他们无法跨越的鸿沟。
面对眼前比冰块还冰的人,启浩在这段婚姻中一直存在的挫折感,今天以加倍的方式重击着他,他紧紧握住自己的拳头,说不清现在是来宣誓还是什麽其他的。
「蔓云失忆是事实,而你是造成蔓云失忆的肇因,也是事实。」面对启浩,裴法从不留情。
「你这句话,彻底干涉了我跟蔓云间的私事。」启浩刻意在「私事」两字加重音。
「蔓云,是我的病人,我现在还把你当家属看待,已是看在蔓云的面上了。」
「你根本就是鬼,充斥在我的婚姻生活里。」启浩口不择言的反驳着。
「你跟蔓云从一开始就是错误!」裴法难得的动怒,却一语中的。
启浩闻言,薄目喷发:「是,我跟蔓云之间的差异,其实显而易见,可是,蔓云爱我。」
爱情是会让人昏头的,执着生活的蔓云与执着享乐的启浩,以不同的方式看待他们眼中的世界,新奇、刺激充斥着甜蜜,每个生活中细微的举动,都让人欢乐。
「真的,你不能理解,我们的日子过得有开心。那种毫无拘束的畅怀大笑,那种体贴细腻的微小幸福,曾经让日子过得美好。」启浩知道裴法的弱点,他毫不掩饰张扬生活的快乐,就此发泄他饱含的怨气。
因为这些,就是裴法当初远走美国的原因。
启浩恶意的遥想着,当年裴法灰不溜丢逃回美国的样子,这样的自慰让他嘴角唇线上扬。
但,坐在对面的裴法却已开始紧抿双唇。
过度卖弄「甜蜜」,就像糊着一层薄纸的窗漏,呼喊着要人「戳破」。
裴法调了调镜框,却不屑抬起那根手指头。
但启浩并未察觉裴法的情绪,他滔滔不绝的说着:「可是,我完全不能理解,为什麽走入婚姻以後,这些幸福却像泡泡一样,全部消失殆尽,剩下的只剩下彼此的针锋相对、以及发掘两人个性中的尖酸刻薄,就像魔法一样,仅仅一瞬间,颜蔓云成了张扬舞爪的泼妇。」启浩仍是持续笑着,但一反「甜蜜」,让个中的苦涩,漫上了心头。
启浩的话,让裴法不想再继续听下去:「你该去找心理医生。」
裴法过於快速、且冷漠的拒绝,让正演得起劲的启浩,一时间下不了台,他口不择言道:「你就是医生不是吗?颜蔓云有病你就医得起劲,不是说医病一家吗,还是你跟颜蔓云才是一家?」
启浩的大吼,在墙壁之间回荡,两人之间的紧张迅速提高。
裴法忍了又忍,终於还是叹了一口气:「启浩,你跟蔓云之间的问题,应该是你们两个好好的解决。」
「我们回不了头了,我没办法再跟蔓云相处了。」启浩试着丢下一枚炸弹,想从裴法的面无表情看出一些端倪。
裴法,是个始终横亘在他与蔓云之间的男人,随着他与蔓云之间的摩擦越演越烈,这个男人在他们之间的形象越来越鲜明,越来越巨大,甚至就要取而代之。
「那很好,反正我也不希望蔓云记起你。」裴法无所谓的耸耸肩。
裴法这句话测底激怒了启浩!
启浩一方面不甘心自己竟先被蔓云「弃之如敝屣」,一方面又为自己错估形式而懊恼。
他可以轻易的在任何人面前诋毁颜蔓云,并让「听者信之」、「众口铄金」,连同样身为蔓云好友的馨巧,都能站在他这里,颜蔓云之於自己,应该是他想如何便如何,包括她的朋友。
但,眼前这个男人,不仅让他无地自容,又要如此轻易从他手上将人带走。
「不甘心」,在启浩面对裴法的这一刻,如波涛般不停的席卷他。
他不能被蔓云撇下,他不能就这麽乘了裴法的意,乘了这两人的意。
於是,强大的嫉妒开始操控了启浩的心智,快速运作的结果,让他如吐信的毒蛇:「你不了解我们,你不了解我们之间所拥有的幸福且美好的片段,我们两个常在假日美好的清晨,并肩相拥着共饮一杯咖啡,唇齿散发的香气,可以持续好长一段时间;我们一起挑灯夜战,就为了赶出一份设计稿给客户,而在天将大白之时,辛劳的疲惫,结束在两人大功告成的相视一笑。」
启浩滔滔不绝的说着,裴法越是难看沈降的表情,越能让他心里欢快。
「蔓云也有她体贴细腻的一面,她总是会在夜里点亮一盏灯,给夜归的我,让我感受有人等待的温暖;也总是在我酒醒的清晨,煮一碗鱼汤,抚平我狂躁不安的激烈头痛。」
裴法听着启浩的述说,默默感觉自己的心在胸腔狂躁的跳动:「我希望你跟我说这些,是因为你的愧疚、悔恨。」
启浩顺势攀阶而上,他低着头,对着裴法低声的呐喊:「我不能失去蔓云、我不能没有蔓云。」
裴法看着启浩的挣扎,在这一刻,他分不清启浩所欲为何?
但他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蔓云全身是血的倒在他的怀里,这一幕,一直狠狠的盘据在他的脑袋里,他夜夜陪伴蔓云,就是深怕黑夜会要走蔓云。
他永远忘不了当时已无心跳的蔓云,竟让无神论的他开始祈求满天神佛,甚至愿意折寿,只要蔓云别就此离去。
他一路握住蔓云的手,直至急诊间,都无法放下,心底好怕这一进去就是永不相见。
直到院长前来,轻拍他的臂膀,唤了声:裴医生。他才松手,进入自己的专业。
而眼下,他过度跳动的心脏,仍深深提醒着他曾经失去的恐惧。
无法再放手了,裴法看着启浩,默默的摇着头,怎麽能够再把蔓云交到他手上呢?他甚至想自私的不问蔓云的意见,直接带着蔓云离开。
不要面对启浩,对蔓云来说可能是个遗憾,但他可以用生命填补这个遗憾,他有自信。
启浩看着裴法的脸阴情不定,就知道裴法还在挣扎,於是,他决定「以退为进」。
他清了清喉咙,困难的说:「我还爱着蔓云,我该怎麽办?」他双手掩面,修长的手指插进发中,痛苦的哀嚎从唇边逸出:「裴法,你不理解蔓云对我做了什麽?连我都不能理解,她怎麽可以像个魔女,让我放都放都放不下她。」
「当你做错事时,你怎麽没想到这些。」裴法看见启浩「哀兵之态」,气得气都不打一处出来,他快速的批判着:「你怎麽回得去,你要怎麽交代?」
「痛苦,爱上蔓云会让你很痛苦,你无法停止爱她,可是爱跟恨是一体两面的,我有多爱她,就有多恨她,你了解这痛苦吗?」
裴法不言不与、全无反应。
「蔓云让我痛苦、让我窒息,也因为痛苦,因为我快不能呼吸,所以我才需要呼吸外面的空气。」启浩心急的辩驳着。
你真的爱她,就会珍惜她,如果你愿意看看蔓云,你会知道她对你如何珍之重之。裴法心里默默的想着。
「你的作法伤害了很多人。」裴法一针戳破,毫不留情。
启浩看着裴法,在这男人面前绝不:认输、认错、认软。
启浩打出手中最後一张王牌:「蔓云爱的人是我,我愿意重新开始。」
「犯了错,怎麽抹平,蔓云会想起来的。」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让裴法疲惫。
「我会跟她认错,跟她忏悔,我会用行动证明,我真心弥补。」启浩信誓旦旦的说着。
「你成全了一个,对另一个就是伤害的开始。」裴法毫不客气了。
「我跟她只是逢场作戏。哪个男人不会『逢场作戏』?」启浩不以为意「轻挑」的说着。
「荒谬,你是成年人了,你怎麽可以这麽不负责任,你想过她们两个的感受没有,你做的一切,都是把她们推到对立面,你现在要蔓云,你就不顾其他人的感受,如果,对方深爱着你呢,对方不像你以为的逢场作戏呢?」裴法怒了,连珠炮的指责:「你知道你现在说什麽?做什麽吗?启浩,你清醒一点,你负责任好吗?」
「我不用你来教我什麽是『责任』,像你们这样的人,成天把『责任』挂在嘴边,可是遇到事的时候,却逃得比谁都快。」
「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说什麽!」裴法想要停止这无意义的讨论了。
「别装清高,你还不是爱着蔓云,可是你从不敢挺起胸膛像个男子汉一样追求,而只是一味的逃避。」启浩仍是不罢休的穷追猛打。
启浩的话嘎然而止,因为裴法已经霍的起身:「你是你,我是我,颜蔓云爱的人如果是我,我不会逃避。」
「你以为你很伟大吗?其实你既胆小,又懦弱!我告诉你,你很讨人厌,因为你像个鬼影无时无刻的充塞在我们之间。」
裴法闻言,冲了上去,对着启浩,就是一拳:「这一拳我忍很久了,顾启浩,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顾启浩人高马大,那容得裴法的恣意,他随即回敬一拳:「裴法,这一拳还你,我也忍你很久了。」
裴法不甘示弱的回敬:「这一拳,为了蔓云,是你让她差点连命都没了。」
没想到,顾启浩听见这一句竟然动也不动,任由裴法拳头相向,裴法见顾启浩毫无回手的意思,猛地将拳打进了墙壁。
启浩抹了抹唇边的血,恨恨说道:「蔓云选择的是我,你就不要一直杵在我们两个之间,死缠着不放,请~你~离~开。」
裴法看着昂然离开的启浩,他握着受伤的拳头,面对着墙壁,一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