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正巧进入了梅雨季节,天气阴沉带点微凉,28号这天降雨机率就有七十。
裴君依坐上了开往桃园的火车,因为是假日,人潮汹涌,一时间竟觉得万分拥挤,只好勉强的挤到火车车厢末端的无座空旷处,寻了处靠墙的地方靠着。
火车摇摇晃晃地驶动,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象,她开始发起呆来。
自从第一次去乾爸乾妈位於郊区的住家之後,她的乾哥就会有时没事找她聊关於他早逝姊姊的事情,她每每听着乾哥描述她姊姊的一些个性跟喜好时,总是让她不由自主的想起,自己好像也有那麽一点跟他姊姊好像耶。
谈到更多的,是他姊姊的男朋友。
交往五年……这对现在速食爱情那麽多的时代来说,是多麽一个让人震惊的数字。
五年的相知相惜相恋,他姊姊跟那位阿文哥感情一向好得不了,虽然乾哥常常说都是他姊姊在欺负阿文哥,但是这明明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嘛~~爱情,不是因该都这样的吗?
谈到我没见过的乾姊车祸当时,在停屍间阿文哥的痛哭失声,她想,当阿文哥看到自己的爱人冷冰冰的躺在冰柜里头,心里一定很痛很痛吧……就连她光是想到,心也会很痛。
听乾哥的描述,可以想见乾姊跟阿文哥当时有多相爱,感情有多深,在这种恋情稳定又浓情蜜意的时候,想来这种生死相隔,一定会让人很痛很绝望吧。
明明早上还笑容灿烂的道别,正期待的一日忙碌的工作完毕再相见时,却接到了一通死亡通知的电话,是人,都会崩溃的。
血肉做的心、凝的情,那刨心剔骨之痛,那挖心刨肺之疼,乾哥描述丧礼当时的情境言语虽然不是顶好,但是那从心扉渗出的疼,却是那样的真实,就好像她真的在丧礼上看着别人替自己举办丧礼一样。
从心里透出一种绝望、黯然、痛苦还有愤怒,有无奈也有悲凉,让她倍感人命的脆弱。
「桃园站就要到了……」到站的提醒声响起,让裴君依从那种沉重的情绪里回过神来。
在台北市是阴沉的天气,没想到裴君依才刚踏出火车,那斗大的雨点就劈哩啪啦的落下,将屋顶打的哗然作响,车站里挤满了没有雨伞无法离开的旅客,看着这她从没来过,却又无比熟悉的火车站,裴君依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曾经来过一样,她知道可以在哪里坐上公车,去一个人的家……但是,她以前从来没有来过这里阿?又怎麽会知道这些细节呢?
这似乎是她从植物人状态回来後的後遗症,莫名奇妙的熟悉感,却又未曾相识……
从包包里翻出了手机,拨通了乾哥的电话。
「喂,我是小依,我到火车站了。」
「好,五分钟後到。」电话那头也是雨声磅礡,让乾哥的声音几乎要被雨水淹没,不过还是勉强能听清楚。
站在火车站的出口前,裴君依看着来多去少的旅客,心里有些恍惚,有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就好像自己排除了万难,终於又踏回了这片土地一样,有那麽一点熟悉、有那麽一点思念、再加上一点点近乡情怯的感觉。
一台车停在她的眼前,滑下车窗,「上车吧!不然等等雨又更大了。」乾哥说。
坐在车上,裴君依静静的看着窗外的景致,越看越觉得熟悉,那间百货公司、大马路旁的麦当劳、转角的肯德基、公车站,尽管万分不解,她也没有多加深思,因为想了,也记不得自己到底是哪时候来过的。
「小依,先跟你说……等等看到阿文哥不要乱问我姊的事情哦,他还是……还是放不下,而且今天他心情,呃,好像不太好。」乾哥苦笑着,专注的开着车,却如此告诫着。
「哦……」裴君依觉得有点紧张,也有些不解自己为什麽那麽冲动,就答应乾哥要跟一个只听闻而不见其人的陌生人吃饭……完全是一股莫名的情绪在驱使她,想要见见这个人。
就好像这个人她一定要去见一样,不然一定会後悔。
他们去的并不是什麽名贵的餐厅,而是一间装潢的很有着乡村气息的义式料理店,店面不大,却很明亮,暖暖黄黄的灯光驱离了外头雨水带来的寒凉,雪白的坐位四周有着盆栽造景挡着,在小小又拥挤的店里隔出了一块块隐密的小空间来。
才走进店里,裴君依就注意到偏僻一角区域的一个宽厚背影,完全是下意识的,就注意到了,那人所在的位置并不是那麽显眼的地方,甚至还被层层造景挡着,但她就是莫名其妙的注意到了那抹背影。
有一种熟悉,也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小依,跟我来吧。」
乾哥带着我,向柜台说了一声,亲切的服务生就领着我们走到预约好的坐位上,好巧不巧的,就是那位让我有莫名感觉的背影先生的位置。
裴君依看着他,有些发愣。
最吸引她的,是他宽厚的肩膀,很少有男生有这麽扎实的肩膀呢,这个男人一定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吧。
他有一张平实憨厚的容貌,此刻看着君依,也有些傻楞。
「阿文,这我乾妹,叫裴君依,你叫她…小依就好了。」不知怎的,乾哥在称呼她的时候有些停顿,最後还是决定称呼她做小依。
「你好。」裴君依有些害羞跟不好意思,坐到阿文对面的位置上。这算是她第一次跟陌生人一起吃饭吧!
「你好,叫我阿文就好。」阿文微掀嘴角,只是那抹笑却有太过淡默了些,一双茶褐色的眼睛直揪着她看,看得裴君依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拿过菜单,试图用菜单点过那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
「番茄义大利肉酱面,还要浓汤,饮料要热奶茶。」看着菜单,裴君依飞快的决定了菜色,接下来就换乾哥点菜了,但是阿文哥似乎一直瞧的她,让她有些紧张……
阿文静静的观察眼前的陌生女孩,脸色有点苍白,身子很瘦,穿着一身轻便的帽T上衣,脸蛋很秀气……这一切都是陌生的,只有那腼腆羞怯的笑容,却有那麽一点小君的影子。
没有近视,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与他四目相对的时候会傻笑的挠着後脑勺,然後将视线错开,脸上浮现可爱的红晕。
那看着自己的眼睛,带着陌生。
阿文瞳光一沉,却是终於垂下了眼,开始翻看起菜单。
小君已经不在了。
看到裴君依的时候,他这才肯定的对自己说着,心里的那种疼痛让他有些难受,毫无理由的,他就是终於说服了自己,小君不在了,她真的走了,离开了他的未来,离开了一切。
他不会随便将这种情感转移到其他人身上,因为没有人是小君的替代品,也不会有人成为小君的替代品……
这顿午餐,吃的有些尴尬。
叶翔钧倒是不断的带起一些话题,让两人有一些交集,然而,更多时候三人都是沉默的。
就是裴君依经常偷偷瞄着坐在对面的男人,长年工作让他晒得有点黑,握着叉子的手很粗壮,给那双手牵着,因该会很有安全感吧。
在这个时候,阿文突然开口了,「小依,给你看个东西。」
裴君依正在进攻意大利面,闻言,才将注意力从餐盘上移了出来。
一袋一袋的牛皮纸袋被拿了出来,照着顺序,阿文递来了一叠图纸。
裴君依看着那颤抖的画迹,一时半刻竟说不出话来,因为这画迹她很熟悉,那是她先前手还会抖的时候的画迹!但是这画的内容……为何她完全没记忆?
一张张翻看着,换了一叠又一叠的图纸,裴君依只觉得心脏跳得飞快,猛然间,她想起了她的日记本,那开头第一句话……她几乎是颤抖的将今早莫名奇妙扔进包包里的日记给拿了出来,翻开第一页。
「如果你忘记了,请记得看看我们写下的东西,遗忘也许是我们重生之後必须承担的代价……但千万不要忘了,这个世界还有爱你的人在等着,无论如何,也不能忘了思念,就算忘了那深爱的容颜,也要记得他的灵魂。
记住,就算真的忘了也没关系,只要你看着对方,眼泪会自动滑下来──这就表示,他是我们很重要的人。
裴君依写於2011-11-22日」
抬首,看着阿文那张带着疑惑的脸庞,晶莹的泪水一下就滑下脸庞,心里无喜无悲,就是没有想法、毫无预警的掉下泪来,眼泪掉得有些莫名其妙,在雪白的餐桌上滴成了水滴点点。
她就是一个劲的哭着,眼泪不止。
阿文跟叶翔钧看着裴君依莫名奇妙拿出一本小书,看着看着,又不发一语的将小书收了回去,然後看着阿文又突然滑下眼泪。
「小依…你,没事吧?」
「抱歉,眼泪就是不受控制的滴了下来。」裴君依觉得有些尴尬跟窘迫,接过了乾哥递来的卫生纸擤了擤鼻涕,眼泪还是像坏掉的水龙头一样直流,怎样也控制不了,眼眶跟鼻头都泛着红,看起来好不可怜。
她再次抬首时,眼里有着迷惑,对着阿文欲言又止,最後却是什麽话也没说出口,只是继续抹着眼泪鼻涕,然後尴尬的笑着。
折腾了好一会儿,裴君依才勉强止住了眼泪……然後继续吃义大利面。
见此,阿文扬起淡淡的笑意,却又转瞬而逝,快得没人看见。
「你有什麽感想吗?」阿文边说着,又朝裴君依递来一封信,那是她寄回去的信。
「咦?这不是……」这不是她上次以为寄错地址认错人的那封信吗?
一切似乎都显得有些诡异,阿文看着她,开始将一切从头到尾拼凑起来,平白直述的,跟裴君依讲解他在小君…也就是乾哥的姊姊,再她过世之後发生的一些事情,呜喵大在通讯软体上与小君的对话,诡异的二十二圣筊,莫名的图画,裴君依爸爸的描述……
「这些,你信吗?」
「我爸爸也知道……?」裴君依显然非常震惊,心里却是相信的,甚至还是肯定的认为自己真的发生了这件事。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我身上可能发生了什麽事情吧。」但是要让她相信自己就是眼前阿文哥他过世的老婆、乾哥他早逝的姊姊,这一点,她还是觉得不太能相信。
但是看乾哥一脸肯定,阿文哥则是一脸平静的模样,她突然慌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麽,她不想当“小君”,不想成为另一个女人的替代品,她承认她对第一次见面的阿文哥很有好感,但那并不是爱情,也不想以小君的身分靠近对方……她就是她,是裴君依,是小依不是小君阿。
「你放心,我没甚麽想法,我知道小君已经走了,而你不是小君。」阿文淡淡的开口了,平静的脸上露出了腼腆却又有些哀伤的笑容,「你可以当这些都是作梦吧,什麽事也没发生过,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而已。」
「只是梦吗?……」裴君依微微皱起眉头,心里却拒绝将这件事当成梦境。
然後她甩甩头,只觉得有一句话一直想跟眼前的男人说,这是她在看了那些图之後,很想很想说出口的话。
「阿文哥,我刚刚看完那些图画,有一种感觉……我想最後,小君姊因该是想对你说一句话吧……在火化的那一幕,她因该是想说:『我愿意』……」
“咣当”的一声,被阿文拿在手里的叉子重重地掉在瓷制的餐盘上,发出了好大的声响,原本平静的表情有了裂痕,是震撼也是悔恨,是悲伤也是黯然……
「还有一句话是我自己想跟阿文哥说的。」裴君依鼓起勇气,心里无比激动让她有些发颤,有一种冲动,让她想要更了解这个男人。
「你好,我叫裴君依,君子的君、依靠的依,今年19岁,生日是二月三号号聪明的水瓶座,现在正在恶补设计课程准备要考大学的设计系,讨厌山药、茄子、芋头、番茄,但是我喜欢番茄酱跟番茄义大利面,不喜欢吃辣跟海鲜,阿文哥很高兴可以认识你,不晓得我可以跟你要电话吗?」
一时间三人之间只剩下沉默,然後阿文突然爆笑出声。
裴君依瞬间胀红了一张脸……
而阿文原本思念着小君而有些疼痛的心情,似乎有那麽一丁点的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