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想想 — 想想 02

正文 想想 — 想想 02

02

那个客人一脸憨样,看来什麽都不懂,开门见山地问,这车子如果要改,该从何开始比较好。他搓搓下巴,感受着短短的胡渣扎刺手上皮肤的刺痒触觉。绕着车子走了一圈,端详片刻後,才说:「每一辆原厂车其实都不需要改,车厂生产出来後,配给你的绝对是最适合这辆车的配备,你改多或改少,对车子都会是种负担,这道理你知道吧?」抬头,他问了车主,那人点点头。於是他蹲下来,再看看底盘与轮胎,然後说:「一般改装分两种,你要改出来只是好看呢?还是会跑?如果只是为了好看,那有很多种做法;如果是为了能跑,那就从最贴近地面的开始,轮胎、煞车、空力套件,乃至於引擎跟悬吊系统。」

说了几个项目,那客人也一一点头。谢永然心里想,为什麽这样的人会想要改车呢?把一辆原本好好的家庭式房车改得不伦不类,到底意义在哪里?他本来蹲着在端详底盘状况的,忍不住稍稍抬头,打量一下那客人,对方大约三十几岁,有点中年发福,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大肚子跟双下巴,头也有点秃了,可是穿着打扮还算可以。这样的人,即使让车子有了几百匹马力,难道就敢在大马路上将油门一踩到底?这一点他是怎麽也不相信的。

接受了客人的委托,谈妥了相关的细节,就等明天再开工了。晚上七点半,他放下小修配厂的铁门,在标示着「禁止烟火」的标语旁点着香菸。一片老旧建筑群落中,巷弄里这家用铁皮搭建的小修配厂,平常生意不错,很多熟门熟路的人都在这儿进行车辆改装,当然,几乎都是非法的。

地方算大,可以停得下好几部车,有的现在引擎盖是开着的,里头空空如也,因为在等一批日本进口的零件迟迟未到,所以无法继续作业、有的轮胎全都拆了下来,不当驾驶的结果造成的损坏还没修好,或者就像角落那一辆,变速箱齿轮都报销了,得花好多天去处理。

叼着菸,洗过手,坐在电脑前,将今天该登录的帐目键入,就在一切完成,准备离开之际,手机忽然响起,是季嘉桦打来的,跟他妹一样,永远都是毛毛躁躁的口气,兄妹的绰号很好记,哥哥叫做大季,妹妹就叫小季,简单明了。电话一接通,大季劈头就问今晚有没有空。

「等我洗完澡再过去。」浑身黏腻,谢永然说。

「快点快点。」大季说:「老大,翻不翻身就靠你了。」

没有「快点」,他挂上电话後,走出修配厂,穿过杂乱巷弄,低着头避开那些帆布棚架,一整片的老旧平房,他停在其中一户门口,掏出钥匙。多年来这里一直是建商企图收购的地区,只要重新整地,盖起大楼,地价保证一番好几倍。但可惜那跟他无关,这只是租来的地方。

好整以暇地洗过澡,换上乾净的上衣跟牛仔裤,很朴素的样子。他不喜欢小季送的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什麽潮牌?难看死了,五颜六色简直就跟童装没有差别。没把头发吹乾,还湿淋淋地滴着水,只稍微拿毛巾擦了擦,他穿好鞋袜,直接又走出门,回到修配厂。在铁门边,那儿停了一辆车,那是整个厂里现在唯一一辆会跑的车,而且不只会跑,还很能跑。

「走仰德大道上山,一路顺着过去到金山,这你闭着眼睛都能跑的路。」大季问:「可以吧?」

掏掏耳朵,刚刚洗澡时好像进了水,谢永然像没听到似的,反而问问旁边的小季,有没有菸。

「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呀?」大季有点急躁。

「赢了会有多少钱?」点着了小季给的凉菸,他侧着头问,有细长的浏海遮掩住了半边脸。

「徐董今天也要下去玩,送钱给大家花,赢了至少是几万块。」大季特别强调:「一个人几万块。」

很深的夜,路上已经几乎没有多余的过往车辆,中山北路,接近仰德大道的红绿灯口,几部车陆续靠近,非假日的夜里这儿总是一片静谧,昏黄的路灯光点连排成线,无止尽地绵延过去。这儿在深夜时段非常沉静,只有偶而会举行这样的聚会。如果不仔细看,不会觉得哪里有异,但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才慢慢看见周遭有人聚集,在昏黄的路灯下,隐约的人影晃动,接头接耳地讨论着,然後车子一一从路边或不知名的地方驶来,没人在意当下的灯号是红或绿,全都整齐地停在斑马线前,一共是六部车,最外侧的车,驾驶座上是谢永然。

「可以吧?这位置?」攀在车门边,大季问。

「无所谓。」而谢永然耸肩。

刚刚徐董刻意踩了好几下油门,引擎发出轰隆声响,吸引不少人的目光。但谢永然没什麽太大反应,连看都不想转头看。徐董的车是非常招摇的GTR,鲜红色车身,上头有火焰奔腾的彩绘图饰,这辆车里里外外大概花了不少钱。他不懂,以徐董这样财力的人,其实可以买得起更好的原厂跑车,何必要涉足改装的这一块呢?不过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自由,他喜欢改,还喜欢改来再约跟大家跑,跑输了又送钱给大家花,这谁也不能有意见。

凌晨四点整,这个路口固定会从红灯转绿,那是大家屏息以待的瞬间。抽完了菸,灯号转换的当下,快速地换档,六辆车几乎同时发出尖锐刺耳的轮胎磨地声,跟着笔直窜出。

不急着超车,他只是跟着前面的改装福斯,平稳地随着车队一起加速,全都开上了仰德大道。开头的这段路没有太多发挥的空间,途中还有民居,大家也颇有共识地保持安静。过了星巴克咖啡店後,那才是战场的开始。

GTR一马当先,开始奋力加速。阳金公路其实只适合中高速,而且路况不算顶好,但徐董却一点也不以为意,油门的张力已经透过排气管的轰然巨响传达出来。谢永然始终跟在车队中间,眼见得前面接近弯道,这才偏移出来,在众人陆续减速时,用力踩下油门,超越福斯跟Impreza,立刻逼到了徐董的GTR後面。大红色的车身在煞车灯亮起时更显得刺眼,几个小弯道後,速度始终维持在一百公里上下。这不算高速,但在还没进入真正的山路之前就已经慢成这样,可以想见一旦跑上了阳明山,驾驶技术尚未纯熟的徐董会有怎样的表现。

果然一过巴拉卡路口,还没到马槽桥前的那一连串弯道,徐董已经歪歪斜斜,不但没有表现出车子本身优秀的性能,甚至还几度过早煞车,完全玷污了GTR该有的威名。

在很窄小的弯道上,趁着徐董忍不住又减速的空隙,他很巧妙地从对向车道完成超车,并且趁机拉大距离,这时不必再刻意追求速度,反而讲究操控的平稳,谢永然的眼睛直盯着前方,手脚几乎是本能的动作,虽然是连续的下坡路段,但他却早已习惯,车子的重心前後改变时,他也能调适好自己的感觉去顺应。在发夹弯跟几个大型弯道上,连续几次漂移都很顺利,後来那几辆赶过徐董,又追上来的车也没能拉近太多距离,他的照後镜里再也没有追车的灯光,只剩下自在的心情,很流畅地过了这一段山路,剩下的部分就没什麽了,那一大段几乎直线的下坡,是谢永然认为阳金公路上最无趣的一部分,加足油门努力往前冲,就在尽头处,那里有等候着大家的摄影机,清楚地拍下了首先冲过终点线的,是纯白无瑕的这辆三菱EVO第七代。车子几乎没有其他杂色,只有後座两侧车门上,各有一朵红色的莲花彩绘图案,那是谢永然的车。

「你每次跑这段路的时候,心里都在想什麽?」比赛结束,停在省道边的7-11,他很安静地喝着可乐,双眼带着茫然,看着远处的交通号志变了又变,而即使输了也不以为意,还非常落落大方的徐董走过来,递给他一根菸。

「什麽也没想。」谢永然说。

「什麽也没想?」带点疑惑,徐董说:「是很专心在开车的意思吗?」

「我只是在想着什麽时候可以回家睡觉而已。」他说。

初秋的夜晚,天就快亮,微风中却隐隐有温热的感觉,今晚的金山很不海边。所有车辆都经过终点线後,摄影机录下的画面会传回去,然後判定胜负,跟着摊派奖金。接下来只要等着大季把钱拿来就好。他喝着老是喝不完的可乐,有无限的疲倦感,是对这种无止尽重复的日子,也是对手上这瓶饮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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