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易滑的山坡，过热的脸颊】
那年夏天，雪翾的父母陷入极度严重的争执，明明是从艰困中一路走来的夫妻，如今却像是敌国一般，兵戎相见。问题是这两国的交战，势必会波及共同的领土，也就是他们的女儿雪翾。
那时的雪翾还只是五岁的孩子。父母仅存的理智，知道不该让女儿看见父母争吵的模样。父母最後的和平谈话，就是共同商议，趁着雪翾还不用上学，先把她送到花莲外公家，然後他们就可以尽情谈判和争执了。
雪翾的外公在花莲开杂货店，记得雪翾第一次踏入这个杂货店，里面的灯光不甚明亮，彷佛来到了未知的洞窟，随时都有妖怪侵袭。
但很快地，她就发现，住在里面的外公，是全世界最有人情味的人。
外公缺了几颗牙，露出爽朗的笑容，迎接雪翾。
整个暑假，雪翾就在这里住下。外公和雪翾的母亲通电话，知道雪翾的父母即将离婚，要让雪翾寄住在他这里一阵子，他也不推辞，只是说：「没关系啦！已经是第二个了，我也很高兴孙女留在这边。倒是你们要好好谈谈，父母对孩子是很重要的，随便一举一动，会对孩子留下影响。」
雪翾不知道外公电话里说的「第二个」是什麽意思。不过她很快就知道，自己不是唯一被送到外公家的孩子。
雪翾有个表姊，名字叫心如，也被送到外公家。心如比雪翾大五岁，不过有两件悲惨的事同时发生在她身上，使她看起来比雪翾更弱小。
一是小儿麻痹，二是智能不足。
雪翾对这两件事还不懂，第一眼看到表姊，只觉得为什麽表姊的手脚弯曲得像是章鱼。忽然，这只章鱼的手缓慢地往上抬，勾住雪翾的手，喊着：「手，手……」
雪翾轻轻握住心如的手，感觉她的手好细。两人对看了一眼，露出世界共通的语言——微笑。
雪翾不知道心如寄住在外公家的原因，但她也不讨厌和外公、心如生活的日子。外公是杂货店老板，常常给她们一些小玩具，或者好吃的零食。她们的感情非常好，常常玩在一起，虽然心如几乎无法和雪翾正常对话，老是「拇、拇」地喊着，可是她的手总是拉着雪翾不放。雪翾觉得，虽然自己年纪小，但和心如相比，她较像是姊姊，所以要照顾这个小妹妹。
住在这里的第四天，雪翾看到外公在厕所里拿着鎚子敲敲打打，觉得很好奇，忍不住问道：「外公，你在做什麽啊？」。外公露出和蔼的笑容：「外公在装一个扶手啊！」
「扶、手？」幼小的雪翾，仔细念了这两个字，再看了看被钉在墙上的木条，问：「扶手是什麽？」
「就是可以让手休息的地方。外公、外婆和雪翾走到厕所，都不需要用到手。不过你表姊就不一样了，她需要靠着墙壁才能走路，所以外公帮她钉一个扶手，她就可以比较方便了。」
雪翾想到表姊走路怪怪的，如果可以让她方便一点，雪翾也很高兴。
「外公，雪翾也想要帮忙！」
「真的啊？那你帮忙拿着这些钉子吧！」
祖孙两人合作，在厕所的墙上把木条钉牢，雪翾试拉了两下，觉得很好玩，整个人趴上去，想要吊单杠，只听「啪」的一声，木条掉下来了。由於离地板的距离不高，所以雪翾没有摔伤，木条也没有击中她的脚。虽然毫发无伤，但面对眼前这突来的情况，雪翾受到了惊吓，整个人呆住了一秒、两秒……眼泪开始泄洪：「呜……我把表姊的扶手弄掉了，都是我太贪玩了……」
外公看了一下，摸摸雪翾的头，安慰她说：「没有关系，我们再钉一次，这次钉紧一点。谢谢雪翾刚刚有把它压下来，不然打到表姊就不好了。」
雪翾擦了擦眼泪，继续递钉子给外公。就在这时，一团物体从地上蠕动而来，像是被风推着走的乾草。雪翾看到了这团物体，兴奋地说：「表姊，我们在帮你做扶手喔！」
地上移动的物体，发出了一声「拇」的说话声，她就是雪翾的表姊心如。
心如的脖子上，有被外婆鞭打的痕迹。
虽然外公很慈祥，但家中还有个凶巴巴的外婆，老是对她们不客气地打骂。尤其是心如，只要动作慢了点，或者不小心打破东西，就会被毒打一顿，外婆打她的时候还会一直骂：「没用的东西！没用的东西！除了浪费粮食，还会做什麽？比你爸爸还没用！」
外公在场的话，会赶紧保护心如，但每星期还是免不了被打个两、三次。外婆似乎不疼爱心如，彷佛那不是孙女，只是某种会进食的东西，待在家中碍眼。就连外公帮厕所墙壁加上了扶手，外婆也是摇摇头，低声骂道：「浪费力气！」
这一天，雪翾和心如在玩扮家家酒，雪翾说：「表姊，你演妈妈，我演爸爸，然後一起吃晚餐。」其实，她们已经很久没看到自己的爸妈，不过在雪翾心中，当爸爸的人需要走来走去，当妈妈的人需要管好家里，所以雪翾把爸爸的角色分配给自己，把妈妈的角色分配给心如。雪翾不期望心如听得懂，但只要她坐在原地，让雪翾有「家」可回，那就万事OK。
「我回来了，老婆！」雪翾有模有样地走进房间，心如依然坐在地上，玩着地上的玩具餐盘。雪翾坐下来说：「老婆，我们来吃晚饭吧！」就在雪翾把玩具拿起来，假装要用餐时，却听到心如用缓慢的声音说话：
「没用的……东西……没用的东西……除了……浪费粮食，还会做……什麽？比……比你爸爸……还没用……」
心如一边说，还一边用那只有气无力的手，捶打着自己。
雪翾吓坏了，连忙起身拉住心如，哭喊着：「表姊，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心如虽然无法再继续打自己，但也没有听到雪翾的话，口中一直念着：「没用的东西……没用的东西……」
这个无法与外界沟通的孩子，到底从外界吸收到了什麽？这个世界对她来说，是否太过丑恶？
※※※
经过那次的扮家家酒，雪翾对心如的心境更加关心。她稚嫩的脑袋瓜里，想着应该要让心如多看看美好的景物。
有一回，雪翾要带心如出去玩，可是外公不准她带心如出门，只说：「不行喔，这样表姊会很累喔！」这点雪翾也隐约听懂了，外出对於心如的身体来说，实在是太大的负担。
雪翾觉得心如在家里会闷坏，决定偷偷带她出门。外公知道的话一定会阻止，所以她们趁外公不注意时，从後门溜走。
带心如出门，是个艰钜的任务，心如没有扶着东西就很难走路，但是外面的柏油路也不适合在地上爬，所以雪翾必须一直支撑着心如的体重，一步步小心翼翼地前进。
雪翾不敢去太远的地方，只能到家後面的小山坡。在那里，可以看到一排排的美丽梯田，和石梯坪沿岸的风光，雪翾一直想带心如来看看。
但要爬上山坡并非易事，雪翾支撑着心如，遇到太高的地势，两个人都无法前进。雪翾改成用推的，却把心如推倒在地。心如没有哭，彷佛知道雪翾正在为她努力，所以她也乖巧配合。到最後，勉强攀到了山坡的最高点，两人已是气喘如牛，汗浸湿了沿途的草坡。
柔和的阳光，广阔的风景，心如从来没有看过这些。雪翾摆出倚老卖老的样子，对心如解释：「这里一层一层的是梯田，那边比较远的绿色带子，全都是森林……」
就在漫长的讲解之後，心如忽然说话了：「雪、翾……谢……」
雪翾静了下来。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心如叫她。她终於体会到一件事情：即使看起来反应迟钝的心如，其实她的身体都一直记得外界的刺激。
对她的责骂，她会吸收；对她的关爱，她也会吸收。
雪翾感动地抱住了心如，想把所有的关爱，用皮肤传给她。
心如呵呵地傻笑，似乎想举手抱住雪翾，肌肉却缺乏力气。一个不小心，心如竟然往後倒，雪翾一时没有抓稳，心如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雪翾连忙站起来，想要拉回心如，只见心如已经滚落几公尺外，忽然，从山下窜出一个身影，用身躯将心如挡住，并紧抓住她，阻止她继续下坠。
隔着心如的身躯，雪翾看见了这个人。
他是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孩，瘦瘦高高的，不知是否夕阳的映照，头发有点泛着红光。
男孩说：「这是怎麽回事？你怎麽把我姊姊带到外面？」
「这是你的姊姊？」
「回答我的问题！你怎麽把我姊姊带到外面？你不知道她出门会很容易发生危险吗？」
雪翾从来没有被如此严厉地责问，不太服气地说：「我没看过你，不知道你是不是我表姊的弟弟，但是你这样凶巴巴的，我才不想理你呢！而且这几天都是我陪表姊在一起，你突然冒出来骂我，那为什麽不来照顾她？」
雪翾说完，那男孩的气焰似乎小了些，说道：「你就是雪翾对吧？我叫吴孟鸿，算起来是你的表哥。」
「表哥？你看起来的年纪和我差不多，我才不要叫你表哥呢！」
「哼，随便你。总之不准害我姊姊受伤。」
「你才应该多来照顾你姊姊呢！」
这时候，外公从山下气急败坏地赶来。雪翾一看见外公前来，不等外公开口，就抢先道歉：「外公，对不起，是我带表姊来的，我想要她快乐一点，你不要生气啦……」
孟鸿在一旁抗议：「为什麽对外公的态度就差这麽多？你刚刚明明很不讲理耶！」
「你不要乱讲！」
外公看着两姊妹平安无事的模样，责骂的心情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亲切地对雪翾说：「以後外公会买一个轮椅，就是有轮子的椅子，到时候就可以让心如坐在上面，由雪翾带她出门了。在轮椅买回来之前，雪翾不准再带心如跑出来罗！」
「好——」雪翾连声答应，期待那个「有轮子的椅子」出现，到时候她会带表姊看到更多的风景，让她忘记「没用的东西」那些台词，记得更多快乐与关爱。
外公看了孟鸿，说：「阿鸿，你也来啦？」
孟鸿指着雪翾，对外公说：「这个表妹太不懂事了，又差点害姊姊受伤，真是受不了。」
「哈哈，雪翾也是一片好心啊！」外公安抚孟鸿，然後对雪翾说：「雪翾，这位是你的表哥吴孟鸿。你要记住唷，不要再偷偷带你表姊跑出来，否则你表哥会担心的。」
「我才不要叫他表哥！」
「随便你！」
外公说：「好了，别吵了，外公带你们一起去吃冰吧！」
外公背着心如，走在前头，後面剩下的是孟鸿和雪翾。雪翾偷偷打量着孟鸿，她第一次遇见同年龄的男孩，不免有些好奇；然而一想到第一次见面就为了心如的事情争吵，又让她对这位表哥感到有几分排斥。
孟鸿转头，和雪翾的眼神交会，雪翾立刻把视线移开，不再看他。
过了几秒，雪翾又偷偷看他，这才发现，孟鸿的眼神竟然一直看着她。她没好气地道：「干麻？」
「为什麽你会想要带我姊姊出门？明明是那麽辛苦的事情……」
雪翾确定外公不会听到，就压低了声音，对孟鸿说：「因为我想让表姊快乐啊！外婆说表姊是没用的东西，有次还骂她是呆子，可是表姊其实没有大家想的那麽呆，她会记得大家怎麽对她，刚刚在山上还叫我的名字呢！所以我要对她好，带她去看一些美丽的地方，让她记得快乐的事情，忘记难过的事情……」
雪翾说到这里，突然感觉她没有必要解释那麽多，这才发现自己很在意孟鸿对她的评价。
她闭口不说话了。
孟鸿也不说话。
不久，四个人都到了冰店，阿公今天很慷慨，让孩子们随意加料。雪翾点了红豆牛奶冰，加了一个布丁；孟鸿点了巧克力仙草，也加了一个布丁。
坐稳之後，雪翾说：「我最喜欢吃布丁了！」
孟鸿突然把自己盘子里的布丁捞起，给了雪翾。
雪翾愣愣地望着他，他说：「你很笨，很粗心，多吃点用鸡蛋做成的布丁，看会不会变聪明。」
「什麽意思嘛！」
「你要是继续这麽粗心，下次要怎麽让我姊姊快乐？我只是为了替姊姊感谢你，才给你吃布丁的。」
雪翾意识到这是孟鸿对她的示好，忽然有点面红耳赤，低头默默吃冰。
这时，一向无法正常说话的心如，开口说着：「雪、翾、孟、鸿……」
孟鸿感到意外，说：「姊姊会说话了？」
外公哈哈大笑，说：「她在叫你们呢！你们要好好相处喔！」
雪翾低头专心吃冰，不敢抬头。这年纪的她，已经知道什麽是害羞，只好埋首清凉的冰品之中，掩饰自己过热的脸颊。
孟鸿若无其事地吃冰，当时他和她都不明白，他们的世界将从这天的相遇开始变化，无法违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