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光。
斑驳的墙面上映照出某人的剪影，那是个小小的、小小的身躯，他抬眼，世界彷佛透过水面似地朦胧。
是哪里呢，已经来过好几次了吧……独自一人站在被光线照的明亮的阶梯上，没头没脑的不知从何去。
一切就像置入梦中，虚幻的连自己都感到不切实际。
也差不多了……只要来到这里，迷蒙地恢复意识的同时，水中的视野起了规律的涟漪，清脆的笑声从梯之上传来。
『来呀，快来呀。』银铃的歌声呼唤着他。
通往上方的阶梯被流溢出的光芒紧紧缠绕，不管那个声音殷勤地歌唱，他始终没有踏出前进的脚步。
要过去吗？该过去吗？
『查佛莱德、查佛莱德、查佛莱德。』对方唱着他的名字，宛如破碎的光之羽翼洒落下来。『来呀，来呀，快来这里呀。』
稚嫩的声音继续唱着，扰乱人心的回音在他与楼梯间环绕。
美妙极了……无论梦境重覆多少次，这里的一切不曾让他感受到恐惧或厌烦，只有像是冬日正午的阳光轻柔地抚着肌肤。
『查佛莱德，来呀。』蜜似的甜美音色邀请着他。『快来这吧。』
少年闭上眼，却还是能清楚看见阶梯，而梯之上有名身着白色洋装的金发少女。
宛如美丽人偶的少女，朝着男孩
『来呀，我的小男孩──』
床上的男人缓缓睁开眼，窗外的光线让他忍不住发出悲鸣，并慵懒地拉着被子翻过身。
「查佛莱德！大男孩！起床！」女人的声音从他身後传来，她正站在窗边，收起拉开的窗帘。
声音不一样……他在朦胧中却是想着音色的差别，从小到大，梦中少女的声音不曾有变化，是那麽的甜美柔软又充满魅惑。
「睡美人，太阳晒屁股罗。」女人嘻嘻笑起，这种随性又不惹人厌的气质正是她的特质。
「唔……」查佛莱德总算从床上爬起，在打哈欠的同时伸个腰。
「快吧，早餐准备好了。」他睡眼惺忪的模样，让女人留下一个的露齿微笑。
女人离去的背影与她的模样和个性相同，是那麽的迷人。
她有头金色稻穗般的波浪长发，摸起来比绵羊还要软；湛蓝的双眸像是不曾受过污染那样澄澈。
安娜是个令人着魔的女人，她姣好的面貌与身材，受到许多男性的青睐和追求，而查佛莱德正是其中一个。
他跟安娜就读同个高中，两人并没有交集，直到上了同所大学才有所接触。
安娜就像宇宙中耀眼的负等星，走到哪都能感受到她的光芒。
查佛莱德没理由不知道安娜的存在，但是谁都不知道他被安娜吸引的原因。
那名女孩如果长大，长的就会和安娜一样吧。查佛莱德经常这麽想，不知道什麽时候，安娜注意到查佛莱德，好几次示意要他来约她出去。
不久他们名正言顺的在一起了，今年是交往的第四年，三个月前刚订婚。
「来，咖啡，要的话还有。」
安娜收拾了用完餐的盘子及刀叉，放下的白瓷茶具发出轻微的碰撞，热气缕缕上升，扑鼻的咖啡香令人有种精神振奋的感觉。
「谢谢，安娜，我想明天就和你一起准备早餐吧？」同居三个月，只要查佛莱德在家，安娜都会打点好一切，家事、主食及洗衣等等。查佛莱德每次想帮忙都会被拒绝，就连在饭後洗碗都会受到安娜责骂。
这算不算是，保护过度？
「算了吧，大男人，这些事情由我处理就够了。」安娜给了他一个自信的微笑。
「听着，安娜……以後我们会组织一个家，我认为家的事情应该有两人分担，你这样太辛苦了。」
「一点都不，你担心太多了。」
「安娜……」
「嘿，要说话的话就等甜言蜜语的时候吧。」她向他眨了那双明眸。
这下也不得不闭嘴了。
每个周末他们都会花半个小时到市中心，进行一周的采买并观察现代人对设计的需求和美感，实际上查佛莱德的任务只有载安娜来到市区，购买食材和察觉流行是流行杂志主编──安娜的工作。
「如何？要去享受单身的自由时光吗？」她露出戏谑的眼神及笑容。
「那就请你这位迷人的小姐，和我散步吧。」查佛莱德伸出手，宽大的手掌轻轻牵住安娜的小手，她的皮肤就像孩子般光滑细腻。
无名指上的对戒闪着相同的银色光泽。
在前往购物中心前，十指相扣的散心也是例行公事。
看着安娜的笑容，查佛莱德感到一阵安心，彷佛梦中的女孩活生生地在自己眼前，用着长大的模样和自己交谈、微笑。
还是不一样……听着安娜的声音，查佛莱德偶尔会忍不住想皱起眉，安娜的音色曾被称为天籁，但就是不同，和梦里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远，好几次查佛莱德都会错乱地想问：「为什麽梦中你的声音是那麽美妙，现实却并非如此呢？」
安娜并不是梦里的少女，每当听见安娜的声音，他就会认清这铁般的事实。
『──』
查佛莱德停下脚步，四周皆是不相识的路人，每个人都与他擦肩而过，只有安娜扣着他的手站在他身旁。
「怎麽了吗？」
「你……有没有听见什麽声音？」
『查佛──』
「什麽声音？」
「你听！又有了！」
『查佛莱德──』
「有人在叫我。」
『查佛莱德──』
如梦似幻，带点撒娇的软软音色。
「我没听见呀，你是不是累了？我们去旁边坐一会吧？」安娜面露担忧，空着的那手抓着查佛莱德的衣角，试图安抚他。
「不，真的有人在叫我。」他的脸上尽是笑意，双眸炯炯有神。
『来呀，我的男孩。』像是在邀请，又像是勾引的爱意呢喃。
「我去去就来。」
「查佛莱德？」他松开手，安娜还来不及伸手挽留，查佛莱德随即离她而去。在人潮里，安娜看着心爱的男人埋没在人群中。
少女的声音指引他来到一间巷子的店面，那是家骨董店，外头的玻璃橱窗摆放着小型圆木桌和椅子，并以白色带蕾丝的布当背景，点缀用的大量玫瑰似乎是真花。
查佛莱德有种感觉，确信着少女是从这里呼唤他，推开挂着营业中的木门，门铃铃铃作响，店内有种木头的香味和淡淡的菸味。
「哈罗？」
里头相当整齐，各种骨董摆放在橱子内或木桌上，但也窄到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撞到一样，许久未经过粉刷的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钟，滴答滴答的告知时间流动着。
「哈罗？有人在吗？」
查佛莱德走到摆满东西的柜台，随性地按了几次桌上的铃。
巡视店内一周，仍然没有人出现。
没有人在，也不知道该从何找起，当他找到这间店时，少女的声音也不再呼喊了。
「有谁……」
──铃。
柜台上的钟发出了生锈的铃声，那是个做的像像城堡外型的钟，上头的时钟明明才指到四十五分，却开始了正点时的音乐，上头有个窗口，等等应该就会有玩具出来跳舞之类的。
就如同预期，窗口随着音乐打开，并缓缓地伸展出红色的圆形台面。
小小的人偶从城堡内出来，金色长发、白色洋装的人偶独自在台面上转圈。
金色的头发，白色的洋装……
不是吧……明知道那不可能，却不自觉的将两者摆在一块。
时钟发出坏掉的音乐盒声，伸展台卡卡地收回窗口内。
「那是露西。」
沧桑的男人声从查佛莱德身後传来，回头，是名身穿工作服，叼烟的白发男人。
「你是这钟的主人吗？」
「不……」查佛莱德摇头。
「这样啊，这钟搁在我这有二十四年了，到现在还没修好，也没人来领。」男人呼出白烟和浓浓的菸草味。
二十四，和我的年龄一样……查佛莱德在心里想着。
「可以告诉我这钟的事情吗？」
「你对这钟可真有兴趣啊？」男人挑起眉，异样的眼光让查佛莱德感到有些刺痛。
「我的未婚妻喜欢这类的东西。」
查佛莱德随便摆个理由，而男人也不以有他。
「原来如此，女人，也是啊，我的妻子和女儿也喜欢这种东西。」男人走进柜台，直接坐上柜後的椅子上。「随便坐坐。」
查佛莱德拉了张最近的木椅过来，就在柜台前坐下和男人面对面。
「这时钟的真正名字我也忘了，不过里头那个娃娃叫做露西，原本还有个男娃娃的。」
「有两个娃娃？」
「是啊，正点的时候应该是两个娃娃出来转圈跳华尔滋的。」这时查佛莱德才想起，刚才那首曲子原来是华尔滋的舞曲。「可是不知怎地，送来我这没多久男生的人偶就莫名消失了，叫什麽名字我也忘了。不见也就罢了，还是得修好它不按时响整点的毛病，却怎样也找不到坏掉的地方。」
「那还真神奇……」
「是啊，不过这时钟坏了，还是别买，要买的话买别的吧。」老男人拍了拍城堡的表面，一想到那名少女就在城堡内，查佛莱德对男人拍打的举动感到莫名火大。
「不，我想算了。」查佛莱德起身。
「这样啊，那下次再来看看吧。」
头也不回的，查佛莱德离开了店面，外头还是一片晴朗。
之後与安娜会面，无论她怎麽问，查佛莱德都没有说出原因。
「我好担心，你到底去哪了？」
面对安娜的忧心，查佛莱德感到些许罪恶感，最终还是以头痛来回避这个问题。
他提早上床，反刍着这整件事情。
假如那个时钟内的娃娃，真的是梦中的──想到这，查佛莱德便会强制自己不准在思考，那实在太不符合常理和现实了，而就算是真的，那又怎样？
再怎麽说，也是不可能的。
查佛莱德闭起眼，让自己沉入黑暗中。
明明睡着了，他却感受到自己意识清晰。
阶梯、光、斑驳的墙壁、水中的梦幻。
又是这里吗……
不断重复，没头没脑的梦。
少女喊着他的名字，纤细娇小的纯白身影是那麽的神圣。
『查佛莱德，我的小男孩。』
少女踏着轻盈的步伐走来，这是第一次在梦中如此靠近。
她伸出白皙的双手，动作轻柔地拥抱住查佛莱德，在梦中，他自己也是个小男孩，金色的发丝和白色的颈部就在眼前。
少女的体温、香味跟真实的人一样。
『查佛莱德。』
就连说话吐出的热气，都令人感到酥麻。
『我终於见到你了，我的男孩，我的爱。』
一个吻落在他的发上，华尔滋的曲子从楼梯上方悠悠传来。
他想牵起她的手，跳一段舞，但有某种外力影响着，查佛莱德知道自己该醒了。
『再来见我吧，查佛莱德。』
她松开手，退了一步。
查佛莱德伸长手，想要拉住她，却只触到飘扬的金色发尾。
露西──
在梦的结束，他似乎这麽喊了那名少女的名字。
当他醒过来，发现窗帘照入了大片阳光。
叫醒他的不是安娜，而是闹钟，他关掉吵闹的铃声，默默地从床上醒来。
查佛莱德感到不知所措，二十四岁的他，感觉自己是个无依无靠的小男孩。
「早安，亲爱的。」
穿着围裙的安娜从门边探头进来。
「嗯。」查佛莱德如此回应。
接下来的几天，他都作着相同的梦，梦到和露西见面、拥抱，总是在华尔滋响起时清醒。
「你还好吗？你的脸色很差。」
「我没事。」他总是如此敷衍安娜。
查佛莱德看见安娜，感到喜悦却也感到痛苦，安娜有着露西的样貌，却不是露西。
下个周末，他表明自己有个地方要去，安娜打算让他独自散心，还特别提醒：「有什麽事，尽量和我说吧。」
查佛莱德只是轻轻点首。
他回到有着骨董店的巷子，玻璃橱窗内的展示品还是没有改变，门上挂着营业中的牌子。
推开门，接下来的事情他忘了，不记得自己和老板说了些什麽，只记得之後和安娜会面时……
「你买了时钟？」安娜诧异的望着他怀中的城堡时钟。「看起来好旧……」
「是骨董，我以为你喜欢。」
安娜睁大眼，惊喜的问：「你要送给我？」
查佛莱德想了会，嘴边勾起一抹微笑：「是。」
她的眼睛闪闪发光，脸上洋溢着少女的笑容。
「你真好！」她接过时钟，并吻了查佛莱德的脸颊。
夜晚，他趁着安娜熟睡时拿着时钟到客厅，查佛莱德将时钟放在桌上，自己则坐着沙发等着。
等？等什麽？他也不晓得，只是看着时钟转动。
凌晨三点，视野越来越狭窄，他感到睡意，沉沉地睡着了。
查佛莱德感到舒适温暖，他知道自己来到了梦中，即将和少女相会。
『嘿，醒醒。』
他睁开眼，看见露西就在自己眼前。
『查佛莱德，你终於来见我了。』
少女流露出爱意的笑容，让他感到一阵幸福，查佛莱德伸出手，轻抚着露西脸颊。
时钟的音乐从阶梯上传来，她拉着他的手，迫不期待地与他一同走上阶梯。
在阶梯之後，是铺着红色地毯的舞会，这里只有他们，没有其他人。
『查佛莱德，我们跳舞吧。』
男孩牵起女孩的手，十指相扣，此刻只有她能束缚没有配戴任何饰品的他。
华尔滋的舞曲重复演奏着，查佛莱德不记得自己跳了多久，只在乎眼前这名活生生的少女。
露西，噢，露西。
他亲吻着少女的手，并吻了她的脸颊。
『我的小男孩，你在害怕吗？』
查佛莱德点头，他害怕她的消失，这毕竟是梦，梦终究会醒。
『不要害怕，放心吧。』
露西摸着他的脸颊，爱意渐浓的呢喃着：『我的爱，我永远在你身边，我爱你，你是我一生的挚爱。』
查佛莱德感到眼中一阵刺热，视线有些模糊，他知道自己哭了，滚烫的泪水滑过了自己的脸庞。
「我也爱你……露西。」
是的，从小到大，一直以来深爱着你。
爱着你的声音，爱着你的样貌，爱着有你出现的梦境。
「我是你失踪的男孩，我爱你，露西。」
他以颤抖的泣音述说着，少女如花绽放的笑靥，在梦的消逝时同时散去。
查佛莱德睁开眼，看见的是天花板和吊灯，脸上还有残留下的泪痕。
他转头看着桌上的城堡，正常的移动秒针。
在梦中他是名男孩，在现实则是二十四岁的大人。
非常的困惑。
他抹了脸，沉重地叹气。
厨房内传来培根和蛋的香味，不知觉中也到了早上。
手指上戴着与安娜相同的银戒，像是种象徵性的约定及束缚。
「露西……」
接下来该如何面对？
面对不曾爱过的未婚妻……
名为安娜的女人，正呼喊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