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彬扬尚未踏进琴室内,一阵流畅而毫无错误的乐音便飘入他的耳中,但他却听出了其中令人心碎的意象,彷佛在月光映照下的荆棘丛中,沾着一滴滴刺痛人心的鲜血足迹。这一切对他来说是如此熟悉!
――这是怎麽回事?
这样的《月光》竟然和从前的那个自己……一模一样?
为什麽他还会听见十七岁那年的悲伤?过去,不都已经过去了吗?
他当下感到怔愕不已,往昔的一切历历在目,随着音符的流转滑过眼前,牢而顽固地将他的脚步钉在原地,令他全身的神经当场冰冻凝结,难以动弹。
那段封闭与孤寂的青春岁月,不是已经成为过去了吗?
语菲对他说过,他已经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弹出最为纯粹的音乐,难道不是这样子的吗?只要他保有一颗清净的心,不复杂……
当他推开琴室的门,没有人在里面,只有钢琴上多出一台录音机,正在运转着,那段淌血的《月光》就是从那儿阵阵飘送出来的。
他再也受不了地按下stop键,满室的沉默便突兀地插了进来,使他觉得眼前这个时空彷佛是从现实世界抽离出来的异次元。
「──曲君皓,你在哪里?」在他的脑袋尚未完全冷静下来之前,口中便不受控制地吐出这个问句。
他站在空荡荡的琴室中,夏日空气里只有依旧响亮的蝉鸣,不再传来那道他已经非常熟悉的、心不甘情不愿的回应,这让他极不适应,甚至,有些焦虑。
落地窗敞开着,一双拖鞋凌乱地丢弃在樟树下,彬扬眼尖地注意到这点,心情已不再像方才那样纷乱,一抹放心的笑意渐渐爬上他的唇角,他自己也未曾察觉。
「喂!有人在家吗?」他走到树下,仰头望向约有二层楼高的茂密树桠间,果然发现一只大猴子躲在那里,窝成一团拒绝的姿态。
许久之後,曲君皓的声音才从枝叶之间隐隐约约地传了出来,听来有些乾哑,有些委屈,还有一点忿忿不平的倔强:「我已经学会弹《月光》了,你刚刚已经听过了。以後我不要再弹钢琴!」
再弹下去的话,她的心肯定会爆炸的!那会……很痛。
「这可不行!我要亲自验收,不然我怎麽知道那卷录音带里面的音乐是不是你自己弹的?」
「别太过分了你!我都说我已经会了,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拒绝再上钢琴课!」
虽然气质改变了,可是她的脾气从以前到现在都是一样的强硬,这一点真是让人头痛啊!彬扬回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也是这麽一副故意呕气的别扭模样,不禁摇头苦笑。
「哦?那麽,就算你不想上,也不用专程跑到我家来丢谱吧?而且还把曲谱丢得到处都是,我要一张张重新捡起来很辛苦耶!」
「我哪有乱丢!只是临时放在那里,忘记带回来――」她说到一半便倏地住了口。
呵,还真是好套话,她的个性还是一样简单。
「你不是一直求我让你去参加派对的吗?怎麽那天没看到你?我在想,应该不会有人笨到会白跑一趟,不但没吃到半点东西,又忘记带回自己的物品吧?」
「我就说是临时忘记了嘛!哼!而且当时有人正在亲热,『不方便打扰』!」说到最後一句话,她刻意加重了语气,明显地表现出她的不屑与愤怒。
「原来被你看到啦?」他反倒一派轻松惬意地说:「君皓,你是在嫉妒吗?」他朗笑着在树根处躺坐下来。
「谁要嫉妒一个平常嘴巴超级恶毒、做人又不好的没品大笨蛋啊?」她十分不以为然地用力扯下一把树叶,全部往树下丢洒,正好落在他的头脸之上,但她的双颊却浮上一片心虚的绯红。
「就是有个『某人』会做这种白痴的事情呀!」他是唯恐天下不乱。
「那个『某人』是谁啊?」这次从「天上」掉下来的树叶又更多了。
「你自己知道我在指谁。」他止不住地笑。
「我才不知道咧!」
他仍旧闭着双眼,神情淡然而不带有任何激越的情绪,娓娓道来:「我就跟你说吧,她是我真正的音乐启蒙老师,就是她教会我怎样善待自己的心灵,弹出真正优美的乐音,把我从黑暗的世界中拉了出来,让我看见美丽的月光……」
「所以你才会选这首《月光》来测验我?」她愕然地问道。
「因为这首曲子对我来说有纪念性。」
「搞什麽……你别开玩笑了!不论如何,那都是你家的事,根本就与我无关吧?她是你的老师又怎样?我跟她可是半点关系也没有!我从一开始就讨厌这支见鬼的曲子,弹得手指好痛,最後这种痛的感觉还传到心里面……我最讨厌《月光》了!可是你偏偏还要我弹……」
其实,她真正厌恶的是这样无能为力的自己,明明知道自己没有本事,早就应该撤手,全数收回自己放出去的心意,逐渐退回原来的世界里,但是她却痴呆到一种极致的地步,以为凭她自己的力量可以改变一些什麽;然而,结果证明,她是太自不量力了。
他说的对,她是笨没有错,而且笨到无药可救,是她自作孽,怪不得谁。
「对我来说,一首曲子之所以那麽令人难忘,并不是因为它本身的旋律、曲调优美与否,而是因为那个让它跟我产生紧密联系的人的缘故。她是第一个,而你是第二个;一个属於过去,一个在现在,和未来。」他摇头甩开那堆覆盖在头脸上的叶子,再度张开眼睛,透过枝叶的隙缝筛透下来的灿烂阳光投影在他的眼瞳之中。
好美的阳光呵!他由衷地这麽认为。
「又来了!你怎麽老是这样自以为是?我才不管什麽第一、第二,全都是你一个人在自言自语而已。我就是我,这个世界上就只有这麽一个独一无二的我!」她用手背迅速擦掉脸颊上那些代表不争气与软弱的证据,然後爬下树来,恨恨地蹲在他身边,大声地对他宣告道:「听好了,『老师』!从现在起,我再也不弹钢琴了,你以後也不用再来教我了――再见!」
她吼完之後,心情舒畅多了,当下决定重新变回原来那个快乐的高三女生,不要再受到他的任何影响了。
正要站起身来准备走人,她的手臂却被他一把捉住,用力往他怀里一带;她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跌坐在他身上,意外地吓了好大一跳。
「猪头!你在干嘛啦?」她忍不住生气地大叫。
「喂!你可不可以小声一点呐?体重惊人就算了,连气质都跟体重成反比,我还以为学了几年音乐的女生多少都会比较淑女一些的,真是……」他不改损人的习惯,一只手捂着耳朵,但另一只手却心口不一地挽着她的腰。
她气不过,试图纠正他的没礼貌说法:「你在说什麽啊?是你自己要莫名其妙――」
「你还真不是普通的迟钝耶!亏你还是我教了五年的学生,怎麽一点也没有变聪明?」在她又想开口与他争辩之前,他迅速地在她的脸颊上轻吻一下,压下她的多话。
果然,她立即安静不少,但整个人却也因此惊讶得无法正常思考,只能比手画脚,言语机能故障似地吐出几个单音:「刚才……我……你……」
「对,就是你亲眼看见的那样。要不要再试一次?」他又故意藉机亲她一下,将她再拉近自己一点。
过了好一会儿,曲君皓像断电的机器人忽然通了电一般,惊愕地跳了起来,饱受惊吓似地尖叫一声,而後双手捂住被他亲过的地方,跑到距离他一公尺以外的地方怔怔地望着他。
「你……你……你这个大色狼!」
「你这麽说真是伤我的心!我还以为你很喜欢我,希望当我的女朋友呢。」他使坏地盯着她说道。
「女朋友?」她愕然地指着自己,不怎麽确定。
「对!难不成还有别人吗?」他对她郑重地点点头。
「可是……你怎麽会……你不是那个了吗?」她大概真的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傻了,开始出现胡言乱语的倾向。
「你说哪个呀?既然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还哪来这麽多废话?」他这时才发现原来她除了平日张牙舞爪的神气模样以外,也会有这麽可爱的一面。
「你……你喜欢我?」她的脸又变得更红了。
「是呀,我也拿自己没办法。我的眼光好像真的变差了。」他看似无奈地耸耸肩膀。
天哪!她快无法呼吸了,怎麽办?
「也就是说――你是我的……男朋友,而我是……你的女朋友?」她实在不敢确信,心里没有任何实在感。
「已经很明显了,不是吗?」他开心地笑了,看着她从刚才到现在一直不停结巴的好笑模样。
这个瞬间改变两人师徒关系的新转变,让她一时之间惊讶地无法消化。
好不容易,她终於接受了这个事实,头脑也跟着恢复运转,歪脑筋也动得极快,立即提出她对「男朋友」的第一个要求:「那……我可不可以不要再弹《月光》了?」她一副与他打商量的语气。
「可以。」他毫不考虑地答应了。
「真的吗?」
「当然,我说话算话。反正,最近我也打算要教你另外一首,我觉得《卡农》不错,可以当作进阶学习的练习曲。」
「啊――不要啦!」他怎麽可以这麽奸诈?
「我现在还是你的钢琴老师,不要跟我讨价还价!」
「可你不是我的男朋友吗?」
「老师归老师,男朋友归男朋友,二者互不相干。」
「唉唷!你干嘛这麽公私分明?」
「我就是这种个性,你最好慢慢习惯。」
「拜托你对我通融一下行不行?」
「不行!」
不久之後,琴室里又再度传来那阵听来心不甘情不愿的琴音,只不过这一次其中多了一些甜蜜的成分,只有他俩明白。
蝉鸣渐歇,而夏季午後的艳阳依旧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