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舒适的午後阳光温和地从落地玻璃窗筛进七坪大的琴室里,在这间舖有原木地板的乾净琴室内,摆设的唯二物件便是曲君皓正在弹奏的那架黑色立式钢琴,以及她坐在上头的那把椅子。
她是家中的独生女,父母十分宠爱她,对她的期望也甚高,因此特地替她在庭院里加盖了这间独立於主屋之外的琴房,让她能够专心练琴。当初她压根儿不想学钢琴,父母好说歹说硬是劝不动脾气直拗又鬼灵精的她,更因此气走了好几位专门请来的钢琴名师。
这种僵持不下的情况直到柳彬扬的出现才有所转变。曲父和柳父是多年知交,当他得知好友的儿子是某间艺术大学音乐系的才子时,便提出不情之请,希望请柳彬扬来教教他那不听话的女儿;柳彬扬就在父亲的压力下勉强答应了,不过他也附上但书:他会尽力教,但如果小朋友不肯学,他只好打道回府走人。
彼此第一次见面时,他总算见识到这个小女生的个性有多拗了――她不知道是用什麽方法把椅子弄到庭院里那棵有两层楼高的大樟树上面,整个人窝在钢琴底下的狭小空间里,缩成一团,那是一种很明显的拒绝姿态。
他因为觉得有趣倒也相当镇静,没有大感惊讶地问她到底是怎麽办到的,而是先将当场气急败坏的曲父「请」出琴室,然後轻轻将门关上。
「你别以为这样就可以讨好我?说什麽我都不要学讨厌的钢琴!哼!」当时年仅国二、正值叛逆期的曲君皓颇有抵死不从的气慨。
「谁要讨好你这个无理取闹的小鬼?我只是觉得这麽好的环境如果用来争吵实在是糟蹋,太浪费了。」柳彬扬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迳自走到落地窗前,从口袋中掏出一包菸,抽出一根点燃,开始吞云吐雾起来。
「咳、咳咳!谁准你在这里抽烟的?很臭耶!」
「这是你老爸给我的特权,不行吗?」他老神在在地照抽不误。
「你这个浑蛋!我要告诉我爸爸,叫他把你赶出去!」在呛人的二手烟攻势之下,她终於受不了地从「角落」里爬了出来,走到窗前呼吸室外的新鲜空气,不过仍与他保持着一段刻意拉出的距离。
「不好意思,正是你老爸请我来教你钢琴的,他巴不得我留下来。」
「你――我爸爸才不会听你的咧!我现在就去找他。」
「果然只是一个乳臭未乾的小鬼,一碰到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就只会找爸爸,一点用也没有。」
「你说什麽?大烂人!要怎样你才肯离开我的视线?」曲君皓实在呕极了。
「很简单呐,只要你能正确无误地弹出这首曲子――不用非常完美,因为我知道凭你现在这种程度根本做不到――你就可以不用再看到我的脸。」
柳彬扬在说完之後,便捻熄了手中的菸,将菸头随手丢到庭院中的草坪里,走到缺了一张座椅的钢琴前面。
「喂!你怎麽可以乱丢菸蒂?这里是我家耶!」
「是你家又怎样?你自己不也把椅子『丢』到树上去了吗?而且你家有请佣人来打扫,根本不用你亲自动手,我才不信你这种被惯坏的千金大小姐会乖乖帮父母做家事。」
「你――」他说的话实在超级恶毒的!但气人的是,她竟然无法反驳回去,简直太可恶了!
「嘿!有点礼貌,以後请改口叫我『老师』,不然别人听见了会以为你父母没有把你教好。」
正当她想回嘴时,柳彬扬又接着说:「如果你想早点和我切断关系,现在就仔细听好了,只要你能把这首贝多芬的《月光》正确地弹奏出来,我就立刻闪人,不然你就准备好每个星期跟我见面吧。」
柳彬扬那双漂亮纤长的手彷佛魔法师一般在黑白琴键上施了神奇的法术,一连串流畅优美的乐音旋即悠然回荡在四周的空气中,犹如一只看不见的蝴蝶在耳畔轻扬飞舞,随着深沉而动人的旋律挥展着五彩的翅膀,洒下美妙而无以言喻的音乐磷粉,让人不自觉地受其催眠,好像自己的背上也生出一对透明羽翼,跟着音符的节奏徜徉在美丽的音乐之流中。
曲君皓就是在这个下午被他这段深具魔力的音乐符咒所震摄住,一时之间无法言语。
好好听……这是当下从她的心谷中所发出的回音,但她强力抑制下来,不让这道赞颂之声从自己的口中脱逸而出。
「就是这支曲子,要是你能达到我刚才说的要求,你就等於是从幼稚园毕业了。」
「什麽?幼稚园?」
「是呀,我这个老师的程度不好,所以只能教像你这种程度的学生,但应该是绰绰有余了,你不用担心。」
「太过分了!有哪个老师会像你这样说自己的学生啊?」她强烈抗议。
「嗯,很好,你总算有点进步,知道要叫一声老师了,证明你不完全是一根朽木。」
「你才是大笨蛋!哼!」
虽说在那之後,她仍会三不五时地与他唱反调,但终究还是接受了他的教导,而超乎师徒二人意料之外的是,她这一学竟学了五年之久。她今年也高三了,不再是当初那个野丫头,整个人的气质变得清丽许多。
现在她正在弹奏的曲子就是贝多芬的《月光》。
柳彬扬依旧像往常一样,身形颀长的他倚在落地玻璃窗前不发一语地抽着菸。唯一不同於平常的地方在於,此刻他的神情多了几分凝重与抑郁。
「老师,你为什麽要抽菸?你不知道吸烟有碍健康吗?」她已经为此多次向他提出异议,但成效一直是零。
「我高兴这麽做,不行吗?」而他总是以这种个人主义式的论调回应她。
「可是我每次都要吸你的二手菸,很倒楣耶!」
「如果你真的不想再吸二手菸,就要努力争气一点,把曲子弹好,不要每次都出错。否则我就得一直再教下去,你也就必须自认倒楣,懂吗?」
「我只不过『建议』你不要抽菸,你就跟我说教一大堆,罗唆死了啦!」
「我倒觉得罗唆的是你,弹琴的时候尽量不要说话,很容易分心。」
「老师,我还想问你一件事――为什麽你抽菸的时候是用中指和无名指夹着菸?大部分的人都是用食指和中指吧?」她从很久以前就观察到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亲自问他本人。
这个天真无心的问题一下子将某个故人的面容从遥远的过去拉回他的脑海;在他的记忆中,有那麽一双灵动而白皙的纤长双手曾经拥抱过他,教会他如何弹出真正完美的《月光》,也传授给他那套有别於他人的抽菸方式,这一切的一切都带着她的独特气息,铭刻在他的青少年时期中,难以忘却。
但,无论他如何尝试,却都无法真正接近她一步,她一直被雯静的影子罩在里面,根本看不清楚他爱她的样子……
「你的问题怎麽这麽多?我喜欢用什麽姿势抽菸是我的事,应该不用向你报备吧?」他摇摇头,决定暂时不去回想。
「我就是好奇嘛!问问也不行吗?」
「你呀,专心弹你的钢琴吧。」
就在他刚说完这句话的同时,曲君皓果然又如他所料的那样,在同一个地方出现指法上的错误。
「啊!我又弹错了,对不起!」她心虚地吐吐舌头。
「曲君皓!」实在受不了她!彬扬无奈地走到她身边,惩罚意味浓厚地敲了下她的头,「怎麽又是这里?我已经数不清提醒你多少次了,这个小节不能降半音!我写给你的曲谱上不是写的很清楚吗?我敢保证,要是贝多芬听到你这麽糟蹋他的小品,肯定会气到从棺材里跳出来骂人。」
「老师,这里很难耶!要不你亲自示范给我看。」曲君皓理直气壮地辩驳道,晶亮的眼眸中闪现一抹鬼灵精的算计光芒。
「我记得我已经示范过很多次了,你都在打瞌睡吗?」
「再一次嘛!将学生不懂的地方教到会为止,这是身为老师的责任喔!」
「强词夺理你最会。」他无可奈何地捻熄了菸,站着弹奏一遍她老是出错的那几小节。
曲君皓凝望他认真专注的侧脸轮廓,暗暗地在心中微笑着――她又成功地骗过他一次了!
其实这支曲子她老早就练得熟透,不仅一点错误也没有,甚至是十分流畅、完美而动听,但她却总是挑在他面前刻意失手,这当然不是因为紧张的关系,而是她不愿意她从自己身边离开;就像他说的,只要她还不能完整无误地弹出这首《月光》,他就得一直教到她完全学会为止。
她就是不希望他离开的日子太早来临,这是她私藏在心里许久的冀望;只要他不能达成最初的承诺,他就无法离开,她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与他定期会面。
「我就不相信你以前练弹的时候没有出半点错。」
「有是有,但我不会像某人一样老是明知故犯,像只笨到骨子里的牛,就算我对牛弹琴再多次,那只牛就是听不懂。」他标准的说话风格,喜欢挖苦人。
「老师,你不要再拐着弯骂人了啦!我努力改正就是了嘛。」
真是怪了,像他说话这麽欠揍的人,自己怎麽会喜欢上他的呢?曲君皓怎麽想也想不明白,找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
看着她练琴的样子,柳彬扬的思绪不自觉地飞回一九九七年的夏天。
当时还只是高中生的他独自躲在学校音乐教室里,近乎疯狂地弹着钢琴,如果不是她突然降临在他的世界里,他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那个封闭无望的自我,即便後来发生了那件事,他依然不後悔当时遇见了她。
那时候他正在练弹的曲子就是贝多芬的《月光》。
由於太过专注於乐音之中,他完全没发现不知何时室内已多了一个人,而且就站在离他不到一公尺的後方;因此当他赫然察觉她的存在时,不禁吓了一跳。
「你――是谁?」
「啊!对不起。我经过外面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弹钢琴,一时好奇就闯进来了,应该没有打扰到你吧?」女孩白净的脸庞挂着一抹微笑,看起来像一轮弯月。
他只是木然地望着她,无语地摇摇头。
「你刚刚弹的是贝多芬的《月光》吧?我觉得听起来有点诡异,就像一杯变了味道的咖啡一样。你弹奏的技巧很好,但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我想,有可能是你的心情影响了曲调的关系。我觉得弹琴本身是一件很快乐、很舒服的事情,最好是在心情平静的状态下弹奏,才能表现出最美的音色。」
「你好像懂得很多嘛!」他冷冷地说道,觉得受到突如其来的打击。
「我是美术班二年级的,本来想读音乐班,可是以前右手受过伤,没办法。」
「你的话还真不少,我第一次碰到像你这样遇到陌生人还可以说这麽多话的女生。」他在她大感错愕的当下越过她走向门口,带着恶意的冷笑说道:「这间教室让给你,你可以弹你自以为美好的曲子。」
那是他与她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想必她应该感到十分愕然吧。
十七岁的自己,那个将自我封闭在音乐世界中的少年,因为她出乎意料之外的介入,人生因而大幅度转向;如果不是她的出现,现在的他不知道会变成什麽样子,也许还会是孤独地躲在幽暗的音乐流域中载浮载沉,没有任何说话的对象,也没有人可以理解他。
何语菲,这个名字他会一直记着,无法忘却。因为,她是第一个能与他真正对话的人,也是唯一能彻底理解他内心的痛苦,并愿意倾听他心中任何想法的人。
「老师,」曲君皓的声音将他的神思拉回现实的此时此刻,「为什麽你下个礼拜要请假一次呢?」
「有事。」他的回答异常简洁。
「什麽事情?」
「这跟你没有关系吧。」
「告诉我会怎样嘛?」
「哎!受不了你。下星期是我和我姊的生日,我们要一起举办生日派对庆生,有很多老朋友会来。」
「是喔?那我可不可参加?老师,送我一张邀请函,好不好?我从来没有看过你的双胞胎姊姊,真的好想看看你和你姊姊到底像到什麽程度。」
「你这算是什麽理由啊?」他啼笑皆非。
「好啦!就答应我嘛,你应该不会这麽小气吧?」
「嗯,可以是可以,不过你要用什麽条件来交换?」
「啊?这种事还要条件交换哪?」
「当然罗!你要保证你不会因为玩乐而荒废琴艺。」
「那――」
「我看就拿这首《月光》来抵押好了,你去参加派对回来以後,就要正确无误地弹出来,可以做到吧?」
「这……好吧,我答应。」曲君皓咬咬下唇,终究点头答应了。
她心想,反正只要故意再跟他耍赖一下,必定可以和从前一样,钢琴课应该不会真的就那样告一段落。
柳彬扬再燃起另一根菸,望着窗外的天空凝神思索着;他其实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甚至希望从这个近乎锁链的血缘关系中脱身,但却毫无办法。
到底要到何年何月,这段炼狱般的约制关系才会结束?
时序已进入九月,为何蝉鸣依旧噪响得这麽嘹亮?近乎变本加厉了。
他为此感到些微的耳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