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岁大的男孩眼神中有着相当坚韧的顽强,在一长一幼的相互凝视中,忽略了周遭的一切。
售货小姐与激动的父亲似乎离两人很遥远,相互凝视的视线成为寂静的中心……而寂静有如细菌蔓延般迅速扩张至整个棋院一楼大厅。
「绪方先生,」行洋率先结束了奇异的对视,向孩子的父亲微微颔首致意:「棋院里尽可能保持安静,所以……能否让我跟令公子私下谈谈?」
暼了眼自己失败的儿子……随即:「会不会太麻烦?我知道小鬼的心态有时候就是自家人的话听不进,所以也知道塔矢老师你有意帮忙……」
「没关系,您这回来棋院应该有要事需洽谈吧?」
眼神彷佛穿透天花板,望向楼上的办公室:「没错……这之间又被这笨孩子耽搁了不少。」
『什麽笨孩子!那还不全怪你把我生得笨!?哼……』小鬼头倒是伶牙俐齿。
瞬间涨红脸,就差要再度拧起孩子的耳朵……随即却硬生生忍住……
「塔矢老师你也看到了,这等顽劣的」话未说完便被一把女声打断……
『绪方先生,请您交给塔矢老师处理,拜托。』古濑村小姐的九十度大礼恳求……再让这对父子闹下去我今晚大概要失眠了。
瞪了眼自己的『死小孩』……众议员先生微向棋圣老师颔首,示意请托:「我应该不会待太久,暂时拜托了,不好意思。」说完又回头瞪了一眼自家小鬼,表示警告,才急匆匆地离开……
终於目送了祸源之一上了电梯,古濑村小姐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坦白说就连定力超群的行洋要不是待的时间不长,恐怕也是心烦意乱。
见到议员已经离去,行洋再度看了眼前的孩子一眼……曾几何时自己居然会自愿跟孩子说话了……虽说不讨厌,但实在不擅长。
「我是塔矢行洋,日本棋院的棋士,你呢?」总之试着沟通看看吧。
「……绪方精次,听说是臭老头的私生子。」说这话的当下倒是陈述的语气,没刚才面对『臭老头』时的激动。
「……私生子……」古濑村小姐惊奇的声音。
对话中的一长一幼目光同时投射到年轻的售货小姐身上……
行洋低头面对小孩:「这里闲杂人等太多,你愿意跟我去棋院的最高处吗?」说到最高处……应该就只有那里和那里了……
「最高处?」孩子的目光望向刚刚臭老头搭过的电梯……大概是顶楼吧。
於是,身为『闲杂人等』的古濑村小姐为自己的身分定位与方才狂轰乱炸的遭遇,颇为郁闷也理所当然地被留在贩卖部……继续营业。
「既然来到棋院……你喜欢围棋吗?」他大概还没上小学,虽然口齿伶俐代表他思路清晰,但很可能根本不知道围棋这项古老竞技吧。
「很喜欢。」出乎意料之外,笃定的童音。
虽然内心稍有惊讶……一流棋士表面上自是不动声色,行进间电梯已经来到八楼……行洋经过一番简短交涉,向庶务人员借了钥匙……
「那你应该会喜欢这里。」旋开门的同时,让出道路:「这里是围棋界最高的顶端之一。」历史的珍藏,前人最高的智慧结晶……是围棋界的宝藏。
清秀的男孩脸上写满未知的疑惑,走进资料室的同时四下好奇地张望……彷佛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寂静与庄严……
似乎感受到了什麽,回首望向引领自己踏入这房间的大人,找到了那所谓似曾相识的根源……
「要是他们都跟你一样安安静静的就好了。」到底还是幼稚园的孩子,居然自顾自地抱怨了起来。
「他们?」幸好他能自己说,不然我也不知道怎麽问。
「臭老头跟他老婆,」卸下心防後一脸厌恶:「太奇怪了,我妈妈过世後他们说什麽没有自己的小孩,就要把我跟姊姊接过去一起住……姊姊还好,我知道因为我是男孩子,所以臭老头周围有好多人都一直注意我……烦死了!」
行洋细想了一会儿,有些不知道如何接话……
门外舒适的空调带动书柜上的书页,掠过室内,远处办公室的忙碌工作声低低地传入耳膜……彷佛一层薄膜笼罩听觉……
「太差劲了!讨厌死了!我才不是臭老头生的!我是我妈妈一个人生出来的!」不爽地席地而坐,双手抱胸……倔强的眼神满满的激动。
「原来如此。」原来这孩子眼中的热情其实是『不服气』。
「什麽原来如此啊?」抬头、不解…
「你说话一点都不像是小孩子,我有些惊讶。」
小孩子说话常常颠三倒四的,至少明子就是,或许是因为这孩子有在学习围棋,逻辑力与组织能力都比一般孩子优秀……听他的用词与说话方式,可能过去在生母那边环境比较复杂。
我懂了……其实他喜欢的不是『像我一样安安静静』,而是他身处的环境与经历让他不轻易卸下防范……当然这些在大人眼中就是叛逆。而在刚才的对视中,他以为我也会严加责罚,故用眼神一再向我挑衅,而我打从内心没有要责骂的意思……不管他如何传递不服气的讯息给我,都有如石沉大海……
所以以他的逻辑来看,我是个『安安静静听他说话的人』。
「我才不像其他同学,幼稚的小鬼。」一脸不屑却忽略自己也没多大。
「幼稚的小鬼、臭老头……还有呢?」绕过孩子盘膝而坐的身体,在置物桌边坐了下来:「既然喜欢围棋,在你父亲办完事之前,来下一局吧。」
『臭老头才不是我爸!!』突然跳了起来大吼!
「是这样吗?」轻轻揭开棋盒盖:「那绪方先生为什麽会热心赞助围棋活动,而你又为什麽会喜欢围棋呢?」应该是在他更小的时候,绪方先生指导他的吧……
「他不过就是教过我下棋!」不满地用力拉开棋盘一边的椅子……一屁股坐下:「最後都是我妈妈教我,我妈妈比那家伙强多了!」
「绪方精次,」行洋突然敛容:「无论棋力、无论绪方靖夫先生是否在你心中留下过『父亲』的形象,即使他从未尽过责任,也请你不要用『这家伙』、『臭老头』之类的字眼称呼。」再不规劝好像不太好。
「……」一脸不高兴的评估眼神。
「你父亲表面上看起来生气、跟你呕气,事实上被自己的儿子这麽称呼,没有为人父母的会不难过。」我又怎麽会知道……这种事情……
对了,当年……认识彰元那一年,我以为妈妈不识字,所以没有收拾周刊……谁知却让妈妈得知了韩国棋士交流团的事情……
我没有特地收拾是因为我内心深处早已明白,身为人母期望孩子力争上游的心情;而同时却在最後松口,只说让我『尽力就好』……原来是因为不想给我压力……因为妈妈不知道棋院内部的情形,大概怕我选不上。
其实很简单。
绪方先生积极帮助日本棋院,有极大的可能是因为这是他与亲生的孩子以及另一位夫人的唯一羁绊……而孩子的生母往生後,他内心即使理解孩子不会马上接受他,但依然想从现在起,尽做父亲的责任……
所以儿子说了难听的话、甚至可能偷了东西……绪方先生虽然难过却也只能用疾言厉色来掩饰情绪……不顾议员形象的嚷嚷是为了不让孩子知道自己的愧疚悲伤,是他唯一想到能给孩子的补偿。
有时候……其实是很多时候,人真的是很心口不一,导致言词往往掩盖了内心最初的本意。
「发什麽呆啊?大叔?」不满……不是要下棋吗?猜先吧……
回神:「……我还不到能让你叫我大叔的年纪。」将黑子移动到对面……示意让先:「刚才不是直接称呼你姓氏了吗?」因为我不会跟小孩相处,只能暂时当交个年纪较小的朋友了。
「爱说笑,大叔就是大叔。」让先吗……哼,棋圣有什麽好跩的……
「很多人称呼我为塔矢老师,你也可以这样做。」
「哼,等你赢了我再说……」
阳光投射将休息室内的斜影轻巧挪移,交谈热络的话语声中是日本棋院一片和乐的景象……而相较於桌边对坐相谈甚欢的伊角与光……倚墙而立的两人之间却是一脸静默……
和谷义高显然相当烦闷焦躁。
比肩而立的塔矢亮只是双手抱於胸前……看着几步之外的光与朋友相谈甚欢的景象,觉得这平静的一切真是美好……
美中不足的是……和谷从来就不是吞吞吐吐的个性,特地在大清早把我们约来棋院休息室,到底有什麽事情不能电话连系?见了面又难以启齿……
唉,虽说昨晚看信看得太晚想让光多睡会儿是我的私心,但是他特意把我拉到一旁,避开与他较为相熟的伊角与光,应该是有事情想跟我商量吧?
那我来棋院也就是了,何必连光都得跟着早起?实在不明白和谷的想法……
但他一直都是最关心光的朋友之一,我还是慢慢等他说好了。
「所以你才灵机一动在这边压上一手……」伊角一边吃着早餐,一边拿着电脑列印出的棋谱:「但徐老师这边也没放松,对峙的局面也从此展开了。」
一边喝茶一边开口:「我倒是觉得自己下的这手并不是最好的,嗯……」认真思考的眼神:「总觉得有哪里效果会更好……是哪里呢……」
「在第九十七手这样呢?这样……然後是这样……」
柔和光线下,黑发青年掏出原子笔指向纸张上的某一方位,纸上谈兵的两人讨论得欢快……不远处翠玉般的双眼透着无尽关爱,聆听两人的覆盘……
当然一边还要注意身边另一位简直要张牙舞爪起来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