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范姜展隆还算有做人的基本常识，虽然他兴致勃勃地提议要去校外吃饭，但他还不至於明目张胆到带着一个女学生，旁若无人地从外头师生们的面前走过。
304会议室有一道侧门和隔壁的视听教室相连接，他们就是从这扇门走进视听教室，再从另一个门口离开，以避人耳目。
刚被聘进学院的新人就制造话题，或多或少会让校长难做人。这是两人的共识。
范姜展隆带着舒晴来到学校一条小巷弄，这是一间装潢雅致朴素的素食小馆，时值午後一点半，店里只有他们两个客人，很安静。
「啊，范姜老师，今天这麽晚才来？」身材发福的中年老板娘笑呵呵地上前招呼，显然他已经是熟客了。
「系上有活动，耽搁了一点时间。」范姜展隆说，「老板娘，我还是老样子。不过今天有小朋友，再给我加两盘素菜和一碗当归面线。」
「好好好，我马上弄来，你们稍坐啊。」
等老板娘转身去忙，舒晴才问：「老师，你常来这里吃饭啊？」
「嗯，这家店已经过世的老板是我的忘年之交，以前就经常来光顾。」
「原来如此。我就觉得你不像是吃素的……」舒晴一边转着卫生筷一边嘟囔着。
「哦，怎麽说？」尽管她说得很小声，范姜展隆还是听见了，并反问她：「你好像很怕我？」
舒晴手里的筷子马上啪的一声掉在桌面上，不打自招。
你叫我怎麽能不怕！老师，你全身的煞气都在乱啊！
尽管心里这麽想，舒晴还是勉强挤出笑，嘴上顾左右而言他的瞎扯：「没、没有啦，我只是觉得你不像是会当教授的人。」
岂料这话只是让范姜展隆更加玩味，再问：「那你说说看，我适合什麽职业？」
「我怎麽知道？现在景气这麽差，都有硕士在卖鸡排和珍珠奶茶了，可能性有很多啊。」舒晴故意胡诌。难不成真要她实话实说，推荐他去加入帮派或者当职业杀手吗？
啊……对呀！之前她怎麽没想到呢？他身上那种隐约带有霸气的气质不就很接近这一类人吗？
该不会……该不会教授只是一个幌子，实际上他根本就是黑社会跑来学校「卧底」的吧？舒晴的脑子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浮现韩片《我的野蛮老师》的电影情节。
范姜展隆看着她变化万千的表情，从些微慌张到满腹狐疑，再从恍然大悟到不敢置信，任谁都看得出来她那些小小心思。
他忍俊不住笑了，不着力地捏了捏她粉嫩的脸颊，说：「舒晴，你一定很不会说谎。你的表情实在太诚实了，就算你不说出来，别人也能轻易猜透你的想法。」
「呴！不要玩我的脸啦！」他怎麽总喜欢对她毛手毛脚？很讨厌耶！舒晴有些怒意地拉下他的手，却诧异地发现他厚实的手掌上有很多老茧，「你的手……」
「从小练武练的。家学渊源。」范姜展隆一语带过。
「你果然是混道上的──」啊！说溜嘴了！舒晴连忙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大嘴巴。
范姜展隆噗哧笑了出来，向她解释：「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想。但我真的不是喔。」
「是吗？」舒晴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我不会骗你。」范姜展隆语气郑重地向她保证。
也是啦，他骗自己做什麽？就算他真的是大哥级的狠角色，她区区一个只会拿书卷奖的书呆，看在他眼里能有什麽利用价值？
舒晴这麽一想，也渐渐安下了心。
而思考偏离主轴之际，她也就没意识到为何他会用一种格外慎重的神情看着自己，更无多余心思去分辨「我没必要骗你」和「我不会骗你」这两个陈述句之间的不同；前一句表达的是毫无瓜葛的清算，而後一句却暗含着暧昧的、企求某种关系确立的渴望。
实际上，范姜展隆真正想对她说的话，远不止他口中说出来的这些。
老板娘的动作果然很快，不一会儿，一盘素食水饺、一碗当归面线，和几盘香气四溢的素菜就上桌了。
「来，菜都上齐了。如果不够吃的话，再叫我啊！别客气。」
「谢谢你，已经太多了。」舒晴马上道谢。他替她点的那碗当归面线，size可是普通店家的两倍大！她怀疑自己吃不吃得完。
「吃吧，老板娘的手艺很好。」范姜展隆帮她拨开卫生筷，要她趁热吃。
「好大一碗喔。」舒晴叹为观止地说。尽管肚子里已经半块面包，但扑鼻香气还是不停诱引着她的味蕾，让她不由自主接过筷子吃了起来；才吃进一口，她就忍不住惊呼：「哇，真好吃！我还没吃这麽赞的素食面线！」
「好吃就多吃一点，你太瘦了。以後每一餐都要像这样好好吃，面包那种东西拿来当点心还可以，充作正餐就太勉强了。对了，你是不是很喜欢喝咖啡？不过，凡事都不能过量，你喝归喝，还是要懂得节制，听见了没？」范姜展隆叮咛她，但说着说着，却发现她低下头，筷子也不动了，「舒晴，你不舒服吗？」
半晌，她才闷闷地吐出一句：「老师……你可不可以不要对我这麽罗唆？」
「……」
「你这样……会让我想起一个人……」
「好，那就不说了，吃吧。」范姜展隆也不再多过问，摸了摸她的头，却挟了满满一筷子的素菜到她的面碗里，「我一个人吃不完全部，你得吃一半。」
「我不是……我不是叫你别这样了吗！」
一再隐忍於内心底层的某种情绪终於爆炸开来，舒晴倏地起身，转身跑进店里的洗手间，依旧低着头。但，好像有什麽东西滴进面汤里，泛起一小圈涟漪。
范姜展隆也默默地搁下筷子，却仍坐在位子上不动，等她想通了自己回来。
舒晴在洗手间里待了近五分钟，才算勉强收拾好先前毫无来由溃堤的凶猛情绪，用冷水仔细将脸洗净，确定除了眼角有些红丝以外别无异状，这才深呼吸几次回到桌边。
「刚才……对不起，天气太热了……」她有些难为情地小声道歉。她真的不晓得自己怎麽会突然大暴走，而且还是在他眼前，实在丢脸丢大了。
「现在好多了吧。」没有责怪，没有讯问，只有适时点到为止的关心。
「嗯。」她点头。
「那可以重新开动了吗？你不饿，我都饿了。」范姜展隆不介意地对她微笑，说完就真的举筷吃了起来。
舒晴也从善如流，一口一口地吃着面线，同时还得应付他三不五时挟给她的菜。
她忍不住想上诉，「老师，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要吃什麽会自己挟。」
「那也是明天以後的事。」范姜展隆淡淡地回了这一句。
「明天？」
「你明天才满二十岁，不是吗？在那之前，你还不是法律意义上的大人。」
舒晴一愣，「……你记住我的生日做什麽？」
「我不是说过了，你是我最偏爱的学生，既然如此，我多照顾你一点也没什麽不对。」
范姜展隆自有他的一套逻辑，可听在舒晴耳中，却有些难以消化。
她的嘴唇一张一阖，想说点什麽，却没有发出声音，因为连她自己都觉得这种想法未免荒唐可笑。怎麽可能真的会像她心里所想的那样呢……
还是范姜展隆看不过眼，乾脆问她：「你想说什麽？」
「呃……不了，说出来只会让我变得很蠢……」
「说。」很奇怪，明明只是一个单纯的音节而已，就是有人可以从中表现出迫人的气势来。
「老、老师，你能不能对我和其他人都『一视同仁』？你的『照顾』……会让我误会。」
「误会什麽？」
「我可能误会……我对你来说……似乎有那麽一点……重要。」简单的一句话，舒晴说得断断续续。毕竟，这个结论也实在太扯了，她何德何能？
而范姜展隆则是定定地看着她，咽下最後一颗水饺後，说：「你是啊。」
「是……是什麽？」轰！好像有人在她旁边引爆了鱼雷……
「你是一个很重要的存在，对我而言。」范姜展隆面不改色地重复一遍。
然後……咚！舒晴从椅子上跌下来了。
这、这、这……这是什麽跟什麽啊？谁来告诉她世界末世提前降临了！
「你没事吧？你有这麽容易就被吓到吗？」范姜展隆摇头笑笑，将一脸惊诧怔愕的她扶起来坐好。
她看起来像是没事的样子吗！而他竟然还笑得出来！真是好惊人的幽默感啊！
「……老师，请问你是在开我玩笑吗？」拜托你说是，求你了！
然而范姜展隆接下来说的话非但无法让她释怀，反而再添上重重阴霾：「你认为是怎麽样就怎麽样，我不想给你太大的压力。」
你这样还不能算是在给我压力吗！老天，她真的快发疯了！
「我吃饱了。你的背包给我。」范姜展隆向她伸手。
也许是惊吓过度，舒晴只能像个机器人般一个口令一个动作，讷讷地问道：「你要我的背包做什麽？」
范姜展隆并没有马上回答她，而是迳自拉开背包拉链，把易经课本、活页笔记簿和铅笔盒挑出来拿给她，再掏出她的手机，将自己的手机和研究室分机号码输入她的通讯录里面。
「等一下你就带着这些东西去上课，其他的我先代为保管，你下了课再来研究室找我领回去。」
「哪有这样子的！背包里面有很重要的资料，报税截止日已经迫在眉睫了，我一定要抓紧时间弄好──」舒晴马上抗议，马上倾身向前就要抢回来。
「你还是学生，把书念好就算尽了本分。店又不是你开的，理帐报税就不是你的责任。」范姜展隆伸手点住她的眉间，只是稍微一压就将她压回原位。
「谁说的？只要跟我妈有关的事就是我的责任！」她很不服气地顶嘴，想再扑上去。
「听话！乖乖回去上课。」捻按眉心，压回去。
「不要！你根本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还给我──」再接再厉，她扑！
范姜展隆明显也被她搞烦了，索性对她说：「好啦！你好好上你的课，这些帐目资料我来处理；我保证你来找我的时候，所有你想弄清楚的细节，我一定都会分毫不差地帮你理出来，这样总行了吧！」
「我听你在鬼扯！你会才怪──」下一秒，舒晴猛地顿住了，用一种瞠目结舌的诡异表情看着他，乾咽了一口口水，不太确信地问他：「你……你会吗？」
「我是说到做到的大人。」范姜展隆说，「不过，你要是敢跷课，这一大叠对我来说跟废纸没两样的东西……呵呵……」
不消说，他那没有说出来的威胁是什麽，他知、她也知，彼此心知肚明。
「不、不跷课！我、我一定会好好作笔记……」她只差没有举手发誓。
「非常好，我相信书卷奖得主的笔记绝对不会让我失望。」
此时此刻，舒晴终於悲哀地知道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魔长成什麽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