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早餐店，高慎知和安恬恬相对坐在窗边。这家店走美式休闲风，提供汉堡薯条和各式饮品作为餐点。说是早餐店，中午也有供餐，汉堡的份量极大，口味也很好，每天早上这家店总是挤满了客人。
安恬恬忍不住偷眼看高慎知。内心充满鬼鬼祟祟的酸甜味，不知他发现没。应该没有，他皱着眉研究菜单，白皙的下巴一点点细碎胡渣，高大宽厚的肩膀，结实的轮廓，好像跟当年不太相同。
「你想吃甚麽？」高慎知把菜单一推，递给安恬恬。他意外发现最爱的双层牛肉堡卖完而觉得更加沮丧，他吃不到双层牛肉堡，对其他餐点显得兴趣缺缺。一事不顺事事出包就他现在的心情写照。
「你这几年过得好吗？」高中毕业後，走上不同人生道路，生活没有交集，高慎知无从得知她的讯息。
虽然他现在正位於人生的谷底，高慎知仍试图压抑情绪，无意让安恬恬发现他的低潮。
回想起来，他们交情老到啥时认识都不说不清楚了。在同一条巷弄长大，说不定从婴孩时代就认识，这段历史算是不可考。只知道，回溯起他们童年记忆的话，从一开始他们就玩在一起。
同一家幼稚园，同一个国小，同一个回家路线，然後理所当然进入同一所国中就读，两人老家只隔了三四个房子，因为是同一年出生的孩子，父母工作都忙，互相帮忙照顾小孩，他们一起玩的日子就更多了。
直到高中联考放榜，高慎知从此失去联络，连家都搬了，安恬恬再也见不到他。
为什麽？她不只一次问过自己。这问题折磨她直到现在，然而现在高慎知就杵在面前，安恬恬却问不出口。
宁可静静的偷看他、观察他，也不愿破坏两人得来不易的相处时光。
「我後来去念了护理系。」安恬恬微笑着说：「和你同一所大学。」
「甚麽？」高慎知一怔。「我从来不知道这件事……」
「高伯母知道的，可能她没跟你提吧！」
「嗯。」餐点恰巧在这时候送来，服务生走後，话题一下子沉寂下来。
「那你呢？结婚了吗？」安恬恬话刚出口就觉得不好意思。高慎知稍微抬头看她，她连连挥手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只是……」
「我没有结婚。大学交过几个女朋友，都没有结果就是了。」
安恬恬紧张说：「我也、也是一样。」说完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他又没问，干嘛自己不打自招。
「所以，」高慎知冷不防冒出微笑，安恬恬忍不住阵阵昏眩。「你大学毕业就去做了空姐？」
「不是这样的。」安恬恬说：「我在我们大学附医急诊当了两年护士，刚好航空公司招考，我试着投履历，就这麽顺利转换过跑道。」
高慎知说：「你从小就很漂亮，能进入航空公司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管这赞美是真心还是客套，安恬恬不意外的红了脸颊。她低下头，咬了口汉堡，这滋味又甜又喜，好舍不得才吞下去。
高慎知却转了话锋。他看着窗外，淡淡的说：「现在急诊环境越来越艰难，就算想做，也不是事事都能如愿以偿。」
「怎麽了吗？」
高慎知摇摇头。「对了，上次给你的名片，可以还给我吗？」
「为、为什麽？」安恬恬不懂，难道又哪里错了？讨回名片这麽失礼的事，难道高慎知又想不告而别？
但人家都这麽说了，紧抓着不放也太难看。高慎知意志坚定，毫无改口意思，看着安恬恬把名片从包包拿出来。
她可是珍而重之，收在皮包最内层。那张印有「Ｃ大急诊部主治医师高慎知」的名片一拿出来，高慎知便接了过去。
他从口袋抽出笔，翻过名片背面，写了一行字。
「以後我工作的地方换到这里。」高慎知在名片背面写下Ａ大急诊等字样，然後是一连串数字，那是他的手机号码。「下个月就会过去。那边的状况还不明朗，要联络我的话暂时只能打这个号码。」
高慎知将名片推回去给安恬恬。安恬恬接过这小小方寸纸片，不禁充了泪水。然後又觉得自己是爱哭包，惹人讨厌，居然为了这麽芝麻蒜皮的小事掉泪，连忙别过脸偷偷擦泪。
高慎知则淡定喝了口可乐，虽然看在眼里，表情一丝丝也没有变化。
「为什麽要改到Ａ大，这边怎麽了吗？」
高慎知叹口气说：「这里、Ｃ大是个很特殊的地方。聚集在这家医院，都是首屈一指的医疗人才，这样的人如果只是每天重复一样的临床工作，未免也太浪费。所以，这里的医生都会在学问上继续深造。」面对安恬恬，高慎知毫无隐瞒说出自己的想法。
「嗯，这样听起来很好啊！」
「是很好。可惜的是我自己，我很明白，自己并没有那麽优秀，无法一心二用。所以我没有去念书。」
「这样、这样不行吗？」安恬恬有点明白，又不是非常明白。
「我也不知道行不行。现在看起来是行不通。」谈到这里，高慎知终於显现沮丧感，本来熠熠生光的瞳子也蒙了层灰。
「那你就听话……去念书嘛！」安恬恬完全忘了自己来的初衷，高慎知不开心，她也跟着不开心起来。
「念书也不是不好，可是……」高慎知问她：「恬恬，你觉得人为什麽会生病？」
「细、细菌？微生物？」已经摆了好几年没用的医疗知识，安恬恬回答起来显得心虚。
「如果只是病菌造成的，癌症怎麽说？精神疾患怎麽说？」
「那……」
「我也不知道答案。不过，我觉得和过去有关。」
「过去？」
「一个人的过去。」触到这话题，高慎知少见的健谈。「除了先天疾患，很多疾病都是跟人的生活环境、饮食习惯，甚至是社经方面的问题加重造成。比方说，历经饥荒的人营养不足，伺机性感染的机率就比常人高。菸酒不拒的人容易罹患癌症。那你想，一个人会接触到这些患病因子，不就和他过去的人生经历息息相关？」
「这和去念书又有甚麽关系？」虽然高慎知说得很奇妙，安恬恬却不是很明白。
「我无法一心二用。比起念书，更希望去做些改变患病历程的事。人会罹病，需要救护车，甚至需要双轨小组抢救，往往不只是人的身体，而是整个人生逐渐失衡的状况。我和社工那边的老师合作，一步步辅导这社区的患者。虽然能做的很少，仍可见到有些人逐渐在改变。」
「如果你们科支持你做这个，没有理由把你调到Ａ大去吧？」
「他们支持我，希望我能从这里切入，做研究，发表几篇论文。可那不是我要的。」高慎知不禁微微握拳，安恬恬看着他，表情略显迷惘。
「那你要甚麽？」
「周遭的人，我希望能改变他们。」高慎知叹气说：「那些远在云端摸不着、看不见的数据或者可以拯救更多人。可我关心的始终只有周遭的人。」
他眼神是那麽有力，彷佛可以看穿安恬恬内心。安恬恬侧头看着他，内心受到震撼，充满专注力的高慎知，是她过去从未触及的一面。他一直是这样吗？是她不曾察觉，还是……他改变了。
如果可以的话，她想帮他。她痛恨他觉得沮丧，而自己一点忙也帮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