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随着夏天愈发雀跃欢快的脚步，令全国考生紧张万分的大学指考也在热气蒸腾的溽暑中到来。
而相较於在父母陪同下应战的考生们一派战战兢兢，静熙独自一人，却是笃定泰然。为期三天的考试，也不见她捧着书本作最後的复习，试卷提前写完了，依然望着投映在教室窗玻璃上的光影斑驳怔神。
爸爸的灵魂就是光的翅膀，所以阳光灿烂闪耀的日子，就是爸爸来看你了。
妈妈总是对年纪尚幼的她说着这种带着童话语调的话。
其实，她一直很清楚，人死了就是死了，再也回不来。就算死後依然灵魂不灭，她也看不见呀。
尽管她也尝试像妈妈那样专注地凝视着日光所到之处，却甩脱不开怀疑的阴影。
只不过，每当她看见妈妈时不时地望着任何形式的光束出神，就不禁要想，自己的想法是否并非唯一正确的解读？尤其是当妈妈的身体日渐虚弱，沉吟不语地望着阳光的时间愈见增长的此刻。
自从爸爸过世後，妈妈就收起了早餐店，搬离了原本居住的乡镇，带着她来到完全陌生的都市里生活。
她们母女俩花了几年的时间，才让这个原本不是家乡的地方从全然陌生到渐渐熟悉。然而，与此同时，看不见的病魔也慢慢地侵蚀着妈妈的健康。
就在半个多月前，连医生都说，可以考虑接妈妈回家，继续住在安宁病房，其实帮助不大……她心知肚明，妈妈的时间所剩无多了。
起初妈妈还担心若是回家，会不会影响到她的考试？要不是她坚持替妈妈办理出院手续，并保证自己早已准备充份、胜券在握了，恐怕妈妈宁可留在冷寂的医院直到她应付完指考……
铃声响起。最後一堂考试科目，终於结束了。
静熙背起书包，直接往校门口的公车站牌走去。
走着走着，一道轻快的脚步声跑近她身边，与她在午後日光中并肩而行。
「孙静熙，你考得怎麽样？」罗梓贤尽量故作轻松淡定地开口，就好像刚考完就在路上遇见她纯粹是凑巧，并非他刻意等待安排的缘故。
「不好也不坏。」依旧是沉静的回答。总之，应该和原先的预期相差不了多少。她的自控能力向来不错。「你呢？」
「嗯，还好啦，今年题目不算太难……希望能考上T大资工，那可是我的第一志愿……当然，如果未来四年，还能够继续和你同校……那就再好不过了……」罗梓贤边说边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笑得很腼腆。
「你就这麽想跟我当同学啊？」静熙只是顺口一问，抬头看向公车站牌上的时刻表，浑然不觉身旁的男孩又不经意地红了脸。
「不是啦！我……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虽然话说得结结巴巴、还愈说愈小声，但他终究是把真心话完完整整地说了出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仅有一步之遥，静熙自然也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可她却没有一丝丝开心或喜悦的表情，思忖半晌後，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关於我的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
「因为我们先前不认识彼此啊！但我们以後有的是时间可以──」
「我跟你或许有时间，但是，与我相依为命的妈妈……已经胃癌末期，她的生命在倒数计时，活着的日子也屈指可数了。」
罗梓贤有些一厢情愿的天真，让她这番平静的宣告彻彻底底堵住了。他惊愕地睁大了眼，不知该说些什麽好。
「对、对不起……」
「呵，你有什麽好对不起的？这本来就不关你的事呀。」静熙无奈地扯了扯唇角，理性客观又稍显冷情地分析道：「我只是想告诉你，相较於你，我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必须排在优先的顺位，所以你对我来说，从一开始就远远不及我在你心里的份量。你会喜欢当别人生活中可有可无的填充物吗？这样真的没有关系吗？」
「……」来自她的诘问，难倒了罗梓贤。老实说，这时候的他，根本没能想得那麽多、那麽远。
「无论如何，谢谢你。」静熙不再多加为难他，只是宽和理解地对他笑了下，「你真的很好……就当作我运气不好吧，是我的损失。」
伴随着由远而近的隆隆引擎声，公车已经从道路那端缓缓驶了过来。
正当她从皮夹中拿出悠游卡之际，罗梓贤蓦地拉起她的手，把一张邻市植物园入场券送进她的掌心。
「这……」
罗梓贤深吸一口气，飞快地道出他的灵光一闪：「孙静熙，我们来打个赌吧──等一下公车如果停在我们两个的前面，你就答应跟我交往；要是它停在後面，你就跟我去看这场夏荷特展。」
「如果公车刚好就停在我和你中间呢？」他天外飞来一笔的提议，出乎静熙意料之外，只能怔怔然地顺着他的话语反问。
「那还不简单？当然是两个条件都得满足才行。」罗梓贤乐得挑了下眉。
「……听起来就是你一个人在自说自话。」静熙让他的自利逻辑逗笑了，却也没有表示反对。
「试试看也无妨嘛。」
十秒过後，公车驶过来了。依据司机在车阵中前进的速度粗略推测，大概还没得及驶近站牌就会完全刹车停下。
看样子，结果很明显了……
静熙内心了然地浅浅一笑，原本就没有抱持期望的事情，真的不如预料，也不至於失落。
然而，这个念头才刚掠过她的脑海，下一秒，手便让人顺势一揽，整个人随着对方突如其来的牵引力道往後方疾走数步，总算才又重新站定。
「罗梓贤，你干嘛突然拉我──」
而就在她纳闷狐疑地丢出问句的同时，公车终於停下它庞大笨重的身躯，车头定点不偏不倚地正好对准两人还牵在一起的手。
「呵呵，我赌赢了。」罗梓贤朝她咧出灿然的笑弧，提醒她方才的赌注。
「……」静熙愣了下，随即会意过来，当下还真有些哭笑不得，「你这样算是作弊吧？」
「那可不。刚才我有说我们必须原地站着不动吗？没有对吧。所以我只是稍微修正了一下『前提』。」罗梓贤小小得意地诡辩着。
他倒是会使些小聪明，看不出来他有这麽狡黠的一面……
原本静熙还想反驳，但公车门已经打开，最後一个下车乘客也出来了，她拿他没辄，只能摇头笑笑，举步上车。
他也紧跟在她後头上了车，满面春风地笑。
这个热浪炙燃的夏季，看似漫长，实际上却也短促。而他们俩同样是未经世事沧桑的青春，所以他们理所当然地相信，在无法预测的虚渺未来，会有所谓的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