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台北近郊的一处住宅区,巷道有些坡度,南香美的家就在上坡转角的第一栋公寓里。
脚踏车的後方坐垫綑着几只摊平的纸箱。她刚刚去了葬仪社,和对方谈好丧葬细节,回程时,经过山下杂货店,顺道向老板娘要了几只空纸箱。她得一边筹备母亲葬礼,一边收拾家里东西。该丢的丢,该留的留,该托运的托运,因为过了这个夏天,她就要启程前往美国念研究所,带着父母亲身後仅有的积蓄,到太平洋的对岸,打拼自己的未来。
一想起刚过逝的母亲,她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她不是她亲生母亲,却比亲生母亲待她更好。
四岁那年,她爸爸帮她找到了新妈妈。她只记得新妈妈是她幼稚园里的美语老师,爸爸每天到园里接她放学,到了假日,他们三人一起出去玩。有一天,爸爸对她说,想不想老师当她新妈妈?她用力点头。从此以後,爸爸的眼里总是带笑。
新妈妈很疼她,对她嘘寒问暖,把她打扮得像公主一样。她很爱她的新妈妈,尤其爱她乌黑的长发、眯眯的笑眼。
是的,新妈妈总是笑眯眯的,只有在案前写信时,原本宽阔的眉心才会蹙在一团。那时候她总爱趴在书桌前,看新妈妈写信。年幼的她抬眼看见新妈妈脸上微蹙的眉心,总会不自觉地伸出小手,想去帮她熨平。她见不得她皱眉,她只想看见她的眯眯笑眼。
等她年纪渐长,这才知道,新妈妈是在写信给她远在纽约的儿子,但……那儿子从来没回信给她。她写了一封又一封,案前的眉心愈蹙愈紧。
後来父亲意外车祸身亡,剩下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而她早已视她为亲生母亲,心上很是不舍她每每在案前写信的孤凉身影。
两个月前,她申请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新闻研究所的入学许可,但母亲胃疼的老毛病又犯了,这次她不依她,铁了心带她去就医,却意外诊断出胃癌末期。母亲坚持要她依照原订行程赴美,她当然不依。
她看见母亲日渐消瘦的身躯,知道她一心挂念的还是那个远在纽约、始终对她不闻不问的儿子,於是小心提议想写信给他,告知他母亲病况。
母亲坚持不肯,却在过世前一个礼拜交给她两封信,要她在她死後拆开其中一封,另一封交给她远在美国的儿子。
香美答应了她。
後来母亲陷入昏迷…..她终於忍不住拨了通电话到美国给那位叫丹尼斯.欧尼尔的“哥哥”,希望他尽快赶来,见母亲最後一面。
她不知道“哥哥”接了她的电话之後,会不会赶来?她只知道他在电话中的语气有些惊愕、有些不耐。她没敢多说什麽,便挂了电话。
但母亲终究没等到他……
母亲过逝後的那个晚上,她依照遗言,打开母亲留给她的那封信,但还没读信,脸就先哭花了……信中除了叮咛她以後好好照顾自己之外,还感谢上天赐给她这麽好的女儿…..要她别怪“哥哥”的不闻不问,是母亲先对不起他,信上还说去美国念书之後,一定要去长岛找“哥哥”,顺便把那封信亲自交给他,以了却她此生遗憾。
香美抹去眼中泪水,双脚使劲儿地踩着脚踏车,她告诉自己一定要一股作气,爬上这道坡……这是她从小便爱玩的一种“游戏”,每次她放学回来快骑不上这道坡时,她便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只要冲到坡顶,她一定能实现什麽什麽愿望….
她许过的愿望包括明天的数学考试一定过关;早上上学一定会在校门口遇见她喜欢的隔壁班男生;今年生日一定会收到很棒的生日礼物…….偏偏她还每求必应,屡试不爽。
而这次她却泪眼婆娑地在心中告诉自己:南香美,你一定要爬上这个坡,你一定要…..只要冲上这个坡,你就能看见你的璀璨未来……..
一部计程车急驶过香美身边,往坡顶冲上去。
坐在计程车里的丹尼斯偏着头,瞄见窗外有个女孩正吃力踩着脚踏车往坡顶爬。她涨红着脸,一脸执拗。
丹尼斯面露兴味,回头从车後窗远望那女孩。
女孩的表情像在跟谁赌气……是跟脚踏车赌气?还是和自己的腿过不去?
计程车在公寓门前停下来。丹尼斯下了车,看看门牌号码,伸手去按门铃。但门铃响了许久,都没人应门。
他来这里之前没有先打电话连络。为什麽不先电话连络?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就是不想打这通电话……他只想碰碰运气,因为不管见不见得到,他都无所谓。但若果真能见到那位“妹妹”,其实他最想看见的是她意外见到未曾谋面的“哥哥”时乍现的“表情”…….那是他开始写惊悚小说之後,喜欢观察的主题。
他默数到十,依旧没人应门,於是他拎起行李,缓缓转身……计程车仍等在门口。
香美终於冲上坡顶,她涨红着脸,兴奋地大喊一声Yeah……她会有璀璨未来的,她的未来就在前方……她伸手一把抹去眼中泪水,却见一名高大的黑发男子站在正前方,公寓的门口。
只见那人站定不动,目光冷冽,直直看向她…..她被他盯得有些失措,猛一回神,及时扣住煞车……尖锐的煞车声瞬间划破午後静甯的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