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暖夏 — 暖夏32

正文 暖夏 — 暖夏32

暖夏32

32

『似乎已经过了很久,但其实也不过才两个月不到,你好吗?我很好。』开头的第一段,可美这麽写着。

『上海很冷,他们说这里难得下雪,要我好好欣赏雪景,又说台湾那点雪能算什麽,真要比,大陆这边的雪才叫做雪,我觉得客观来说这句话其实有道理,昨天上班时,雪下得到处都是,我在公司的窗边看了很久,很美,非常美,不过却美得令人感到陌生。

生活上的每件事都是顺利的,爸妈不像以前那样紧迫盯人,他们把我交付给我哥,在同一个部门里,我只负责一点简单的助理工作,如此而已。每天早上六点起床,睁开眼睛就是一阵无聊,想再睡也睡不着,偏偏得等八点半才出门上班,这一两个小时只好到处找事来打发,没办法,部落里习惯了,总是天还没亮就起床。我很想在宿舍的阳台种种高丽菜,不过怕过阵子天气更冷,搞不好连菜都活不下去,所以只好作罢,但我买了一本口琴吹奏的说明书,现在已经能简单吹出几个音来,有点懊恼,当初应该录下你吹的那个旋律,那麽或许我可以依样画葫芦地学学。

圣诞节到了,部落里有没有什麽庆祝活动呢?上海变得好商业化,比起前几年我来这里找我爸时,实在差很多,这个城市非常热闹,到处都是圣诞节装饰,有很多贩卖着圣诞节商品的店家,我很想乱买一通,全部打包寄到部落里,相信牧师跟村长都会很开心,他们两位最近好吗?村子里的大家好吗?潘婆婆回来了没,她好吗?你妈妈呢,她最近过得怎麽样?你呢?』

一边写着,可美忍不住嘴角洋溢着笑,她想起了刚到部落时,大家一边嘴里叫她小天使,感谢因为她的到来而赶走了雨天,但却同时又捉弄起这个都市乡巴佬,还骗她吃了半截辣椒,害她辣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上星期,我们公司开了一堂训练课程,挺有趣的,所有中低阶干部都要参加上课,课程中,讲师要我们练习冥想,想一些自己一生中所遭遇过的最悲伤,说是藉由这种方式来逼迫自己面对内心里最深的黑暗与恐惧,我当然也照着做了,可是想到後来,我却忽然开始笑了出来,讲师觉得很奇怪,大家都觉得奇怪,他们问我为什麽不但没有哭泣或害怕,却反而还这麽开心,我跟他们说,因为虽然我跟每个人都一样,也经历过许多黑暗与恐惧,但正因为那些一生中的最低潮,才让我离开台北,离开本来所处的环境,大老远逃到了一个世外桃源,还在那个地方经历了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听我这麽说着,大家都感到不可思议,只能说他们对台湾的认识、对我的认识太少了,在他们眼里,我毕竟是大老板的女儿,就算跟大家挤在一个办公室里,他们也还是拿我当主管级的人物看待。

不过尽管如此,这里的人们对我还是很好,我有几个很向往台湾的同事,说不定以後可以介绍他们到部落去玩。上海的物价跟台北差不多,生活机能也很便利,而且有我哥的照顾,一切都在轨道上,所以你不用担心,我几乎都可以从公司大型会议的远景规划表上看到自己的未来了,他们预计明年要落成一个新厂房,届时我哥负责的业务版图也会重新分割,他说我不能永远只当一个小助理,既然是自家人,当然祸福都要同担,他打算把一部分的业务交给我,或者调任新厂区的管理人也说不定,总之,我们一家四个人都得朝着同一个目标前进才可以,我爸更有趣了,他说只要我要乖乖地在公司里做满一年,明年的这个时候,不管什麽车,他都可以买给我当年终奖励。你认为我应该选什麽车才好?如果我说我要买火车,你认为他会不会生气?

其实,我对什麽车都没兴趣的,又不是男生,对不对?如果可以,我最想买的是你家那部老爷货车。你什麽时候才能把车子里残留的农药味道给清理乾净呢?那种味道真的很糟,但我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跟马告、刺葱一样,有种令人熟悉而怀念的感觉。我很想再去看看大家,看看山上冬天的样子,也看看村长家的大胖狗是不是真的已经变成了鼻涕狗,到底狗流鼻涕是什麽德性,真让人感到好奇。』

写到这里,可美忍不住想起刘妈妈打小孩的那一晚,她骂刘吉人连鼻涕狗都不如。咬着笔杆,笑了一笑,又继续写了起来。

『你妈最近心情还好吧?有没有又打你呢?我回大陆之後,认真地当了两个月的乖女儿。在乖乖听话工作的日子里,也很努力地不断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经痊癒了?我说的可不是左腿喔,那早就已经好了,拆掉石膏後,医生还叫我要努力锻链,才不会两条腿胖瘦不均匀。我问自己,当初那些逼得我无法面对,只能夹着尾巴逃出台北的伤口是不是真的完全都好了?那时候你不愿意接受我的感情,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这个,不是吗?回来之後,我很努力审视自己,但却完全感觉不到任何异样,这才真的能够确定,原来早在那个害我摔车的台风意外後,那道伤口就早已不药而癒了,很有趣吧?说来你可能难以置信,但当我刚摔了车,躺在一片漆黑又下着大雨的泥巴草丛堆里时,我一度觉得自己肯定会没命,想趁着临死前把所有与我有关的重要人物都想一遍,就当作是跟他们告别,那时候我想了很多人,但就是想不起那个伤害我最深的人。你能想像得到吗?当我躺在那里时,浮现在我脑海里面的、轮廓最清晰的人,其实是你。

好吧,这一点似乎是你也是我多心了,但我们之间的问题还有很多,对不对?就像你说的,我们分处在不同的世界里,有着彼此各自应该走上的道路,而即使你妈拿出了鸡毛掸子也赶不走你,对不对?那天她骂人的声音实在太响亮了,我可没有故意偷听。

这些问题随着我的离开,对你应该不会再感到困扰了吧?一切都会云淡风轻,慢慢随着时间过去的,你吃完了今年的腌蕃茄,剩下的全被我给带走了,所以只好期待明年,而明年的吃完以後再接着期待後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人生很快就过,转眼间四十年,届时你也会写一封信给我吗?我们不是村长那年代的人,现代科技非常方便,你站在菜园子里都能拿着手机上网,那麽,拍张高丽菜的照片给我好吗?』

写到这里,可美的手已经有点酸了,用掉了两张信纸,她的字迹娟秀,蓝色的文字是自己熟悉的繁体中文,虽然写起来费事,但总好过每天看在眼里却厌在心里的简体字。趴在桌上,安静的办公室里,只有她写字时的笔画声。

『离开了部落,重新走进另一个世界,当我再回头看看那段日子时,心里总有好多感觉,好像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但奇怪的是当我现在透过书写,要想表达一些什麽内心的想法时,偏偏又千头万绪说不清楚。我想故作可怜地跟你说自己过得有多麽不好,又矫情地跟你索求一些温暖与关心,可是这些全都与事实不符,因为我在这里一切安好,生活富足无虞,完全没有需要担心的地方。看到这里,你是不是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心上的大石头总算可以放下了?同时也庆幸着以後不需要再提心吊胆,生怕我在父母身边工作得不开心了?如果是的话,那麽,很不幸地我要泼你一头冷水。

尽管物质非常丰厚,生活非常紧凑,但在这些之外,我却发现自己的心灵其实还是空虚的,甚至,当那些看得见的东西拥有得愈多时,我才觉得心里反而愈发空洞。我可以不穿名牌衣服,不拿名牌包包,也可以三餐只吃粗茶淡饭,但我希望自己心里至少能是快乐的,是平静的,而不像现在这样,外表看来是个积极进取的上班族,像极了最早以前那个精明能干的夏可美,但骨子里却什麽也没有,什麽也不是。

你懂吗?我猜你一定会懂,因为这就像你当初离开了高科技产业,抛下工程师的头衔,宁可回家务农一样,锦衣玉食但却心灵空虚的生活决不是你能接受的,那对我而言也是一样。你认为我应该试着走回原本的世界,但当我回来了,也拥有了足以让别人称羡的一切之後,却发现这所谓的一切其实一点也不稀罕,反而只衬托出我缺乏灵魂的空无。而我的灵魂呢?我的灵魂留在山上,留在部落,留在你那里,你有把我的画像收好吗?离开前,我在行李中找到的那张小画像,那是我刚逃出台北时,在八里渡口给一个年轻的画家画的。你发现到了吧,那画里的主角眼神很空洞,似乎对什麽都没有期待感,两眼无光,对不对?现在的我就是这副样子。如果可以,我真想现在立刻出现在你面前,让你看一看,好吗?等你看完之後,就不会再妄想鼓励我回来了,你也就一定会明白,其实我在满山遍野的菜园、茶园里到处乱跑时有多快乐。』

写到这里,可美的右手腕真的酸痛了,她把笔放下,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走到窗户边,看着外面的风景。气象报告说寒流将至,接下来恐怕又会是一阵子的坏天气,她叹了一口气,回头看看自己的桌上,已经写满的几张信纸歪歪斜斜摆在桌上。

怎麽好像永远写不完似的?隔着一点距离,她看着,也不断想着。都什麽时候了,又是一番人事的物换星移了,自己却还对那个人念念不忘,这总算得上是爱情了吧?这总算得上是思念了吧?爱情一但存在後,即使没有真的在一起,但也不可能说不要就不要,说当朋友就当朋友的呀,如果真的是朋友,哪有自从分开之後,就再也没有一通电话、一封简讯的问候呢?刘吉人送了手机,说朋友就是应该常联络,那他现在的表现又是怎麽回事?可美忽然很有一股冲动,她想走过去,乾脆把那几张信纸全都撕碎算了,反正你不肯找我,那我也没必要拉下脸来先主动写信过去吧?怀着一股不平之气走回桌边,可美伸出手来,就要抓起信纸,但手指刚碰到纸张,她却忽然停住,转念又想:刘吉人当初担心的那些理由是什麽?他因为那些缘故,所以尽管自己心里一样有爱,但却怎麽也不肯承认。现在那些理由还在吗?她早已不再为了以前的情伤而苦,也明白自己在这个环境中究竟有多麽空虚与不自在,甚至还念念不忘地想要逃回部落,这些不都是刘吉人当初不愿接受她的原因吗?如果这些问题都不会再是问题,那故事是不是就可以有续集了?人在爱或不爱的问题点上考虑太多,或在每一次应该勇敢去爱的时候临阵退缩,其结果往往是从此错失了爱的机会,上一回就是因为他这些太过纤细的思考,才让两个人因此错过了一次,既然这样,那麽也许自己应该有这个必要,也去矫正矫正他原来也罹患上的「爱情老花眼」才对。想到这儿,她决定暂时不碰那几张信纸了,转而拿起桌上的电话,拨给了旅行社。

-待续-

原来,爱情老花眼不只是女人的毛病。

小眼睛又小鼻子的男人其实也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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