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夏24
24
再次睁开眼睛时，可美已经躺在这段时间来睡惯的小床上，小床贴着墙，墙上就是阁楼小窗，有阳光照耀进来。从床上仰看窗外，只看得见蓝色的天空，湛蓝，一点云也没有。台风呢？云雨呢？怎麽都不见了？自己在这里躺了很久吗？是一天一夜？还是两天两夜？身上的伤口现在怎麽样了？左腿应该还在吧？可美没有移动身子，只是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很凉爽，很轻，那口气吸进了肺里，彷佛连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似的。
房里没开灯，但却非常明亮，她没出声叫唤任何人，只是这样静静地躺着，脑海中想到的，是自己昏过去前，刘吉人最後说的那几句话。
如果是在平常时候，听到他这样说，自己的心里应该会满有感触才对，但不知为何，现在再想起那个自己趴在他身上，随着他的脚步，在堆满坍方土石的泥泞中前进的画面，想起那时他说那几句话的声调语气时，心里却平静如斯？她感觉自己好像真的睡了好长一觉，好像所有曾经发生过的事都离她好远，远得好像上个世纪的历史。
稍微抬起头，把身子撑高，可美举起左手，看着手上的那道疤，带点陌生，她还清晰记得那些事，只是缺乏临场感，没有悸动，好像那一切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跟自己毫不相干，为什麽会这样呢？可美不懂。
「我觉得你应该改名了，别再叫做夏可美了，我把我的名字让给你，你以後叫做夏吉人好了。」房门忽然被推开，刘吉人走进来，手上端着一碗稀饭，他说：「都说吉人自有天相，而你居然死了两次都没死成，这个名字你才是当之无愧。」
「那是给我的粥吗？」可美微笑，闻到食物的香味，原本沉睡中的肠胃瞬间醒来，开始有了饥饿感。
「不是，」结果刘吉人摇头，拉过椅子坐下，自己喝起粥来，还说：「谁知道你哪时候才会醒，你想吃的话，待会我再去盛，这一碗可是我自己要吃的。」
「小气鬼。」可美瞪他一眼。
躺在床上，听着刘吉人说话，原来台风来的那天，本来一群男人都窝在农舍里避风雨，但刘吉人终究放心不下，他一个人开了小货车冒险下山，一路回到家里，知道可美未归；打电话给阿姨，阿姨又说可美早就走了。心里着急，也不管雨势正大，开了车又急着出门，没想到才到半路就发现道路已经出现坍方，他把车停在路边，徒步走了好远一大段，才遇到已经体力不支而瘫坐在路边的可美。
「幸亏发现得早，要是再晚一点，山上的土石继续垮下来，搞不好你就被活埋了。」刘吉人喝完了粥，说：「陈美美以前念过几年的护校，村长派她来给你做过简单的检查，很狗运呢，居然只有左腿骨折而已，我也请雾社那边的医生过来看过了，哪，石膏都给你打上去了。」
「该不会要躺很久吧？」可美皱眉。
「起码几个星期是跑不掉的。」刘吉人耸肩，说：「不过至少命还在，这就算走运了。」
坐在椅子上，刘吉人与小床上的可美只有极近的距离，但两个人想起了那一天，不约而同都安静了下来。
「怎麽了？」隔了一会儿，刘吉人发现可美正望着他，脸上像在等待什麽似的。
「事情变成这样，你不打算骂我吗？」
「你应该不是那种还需要别人来骂上几句，才会学到教训的年纪吧？」刘吉人耸肩。
「好像也是，」可美一笑，又说：「那不然是不是也应该有些别的什麽话要对我说？」
「是我吗？我以为应该是你有话要说才对吧？」刘吉人一脸认真地说。两个人对看了片刻，忍不住都笑了出来。只是各自浅浅的一阵微笑後，他们不约而同地又沉默下来，依旧看着对方，又看了片刻，可美才问他：「怎麽，你还不说吗？」
「我？我一直在等你先说话呀！」刘吉人一愣。
真不晓得该拿他怎麽办才好，可美只能摇头苦笑，过了半晌，她转头看看窗外，问刘吉人这天色是何时放晴的。
「昨晚还有点雨，到今天就完全出太阳了。」他说。
「大家的菜园子都还好吧？」
「抢收得快，还好，不过有几条山路断了，现在要等抢通之後，才能把菜运下山。你也知道，我们的政府没有太高的办事效率，光靠乡公所的救灾能力又不足，今天有些人已经拿着锄头圆锹，自己挖路去了。」刘吉人说。
可美想要点点头，但躺在床上，脖子很难动弹，刘吉人说这两天里，几乎全村的村民都来过了，每个人都很担心，有些人还送了补品来，村长尤其大方，一得知可美受伤的消息，立刻派他儿子开车冒雨下山，去买了一整盒的人蔘跟燕窝补品来。
「他是怕我死了，剩下两件事没人帮他搞定吗？」可美皱眉头。
「其实，我也这样觉得。」刘吉人点头。
有些话不知怎地，就像哽在喉咙间的鱼刺般，怎麽也吐不出来，但又怕太过宁静反而显得尴尬，只好尽量聊些没边际的话。可美心里很想问问刘吉人，那天说的话还算不算数，她想知道两个人在那一问一答间所提到的「爱」，指的是不是同一件事情。可是这话她问不出来，也不晓得该怎麽问才好，本以为刘吉人会自己说的，没想到他喝完粥之後，说肚子还有点饿，起身就要下楼再吃一碗，还问可美是不是真的想吃。
「你只能问我这麽傻的问题吗？」可美有点懊恼。
「傻？聪明人难道就不饿，就不需要吃饭了吗？」刘吉人愣了愣，还理直气壮地说：「我问的可是天底下最重要的问题呢！」
什麽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这问题对每个人来说，都会有不同的解答，或许刘吉人心目中，最重要的问题就是肚子饿不饿，有没有东西吃，但是对可美而言，尤其是这当下，她在乎的才不是有没有食物能塞进肚子里。有没有什麽办法，可以把话题接续回那天的那一刻呢？她很想知道这个骨子里其实一点也不老实的男人，内心最深处的想法，然而那家伙虽然一脸憨厚纯朴的模样，脑袋却精明得很，绕了半天，就是什麽也不肯讲。她想着想着，一点办法也没有，正无奈，房门又推开，可美赌着气，本来想乾脆装睡就好，连这碗粥也不吃了，然而门开後传进来的却是个女人的声音，这声音可美很熟悉，但却怎麽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才对，那女人还没走进来时就已经开始罗唆，一路讲到可美的身边来，「醒来了？终於愿意醒啦？你可真是好命喔，大家都叫你小天使是吧？起来啦，小天使，你的白马王子已经被吓得不敢再上来了，只好派我这个老妈子来服侍你。要喝粥是吧？那有什麽问题，我以前帮你改小考考卷、帮你拿营养午餐的便当，现在还得喂你喝粥。」
可美瞪大了双眼，尽管转头不易，但还是扭过来了脖子，她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狗骨头走到床边，坐在刘吉人刚刚坐过的椅子上，舀起一汤匙的白粥，说：「不用怕烫，白马王子刚刚已经帮你吹凉了。」
「你为什麽会在这里？」眼里完全看不到那碗粥，可美盯着狗骨头，心里怀疑自己是不是其实还在梦中。
「说来话长，简单讲，就是王子在你摔车的现场找过一回，捡回你的手机，还把里头的卡片换到自己的电话上，本来他是想联络你家人，告知他们这个消息的，但没想到却先接到了我的电话。台风天哪，有个傻子还骑着机车满台湾到处去追寻真爱，害我跟王汉威整天担心受怕，偏偏电话打了很多次都不通，好不容易打通了，结果居然是个男人接的。」狗骨头说着，那汤匙居然送进了自己嘴里，咂了一下，还自顾自地说：「唷，吹得可真凉，还真的一点也不烫耶。」
「继续说呀，别光顾着吃。」可美想伸手打她，无奈手脚还不太有力。
「说完了呀，他给了路线，我男朋友负责开车，我在车上睡了一觉，然後就到这里了。」狗骨头稀松平常地模样，说：「虽然我还不是很认识你那个王子，不过感觉上人还不错，很客气，也很礼貌，还请我们吃饭呢。」
「刘妈妈在不在？她有没有拿酒请你们喝？」可美想起的是很久以前，当她在这里过夜的第一个晚上，刘吉人对她说过的话，他说请对方喝酒，是一种将对方接纳为「自己人」的表现。
「什麽酒？」狗骨头好奇地问。
「噢，这地方的小米酒还不赖，晚上我请你们喝。」可美笑了笑，原来刘妈妈也不是看到谁都会请喝酒的，当初自己可真是深蒙青睐了，只是刘妈妈是依据什麽标准来请喝酒的呢？这个也许有机会可以打听看看。
不知道可美心里在想这些，狗骨头又说：「怎麽样，你要不要说说看这是怎麽一回事呢？」
「什麽怎麽一回事？」可美一愣。
「王子呀！」
「你不要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啦！」可美苦笑，她不知道该怎麽把这麽漫长的故事在三言两语间交代清楚，也不知道应该怎麽陈述自己内心里的感觉，面对狗骨头强烈的好奇心，她那还没完全清醒的脑袋真的有点招架不住，想了又想，只能简单承认：「好吧，我确实对他很有好感，但他还不是我的王子，我也不是什麽小天使，那些都是大家随口乱叫的，懂吗？」
「为什麽？」
「又有什麽为什麽？」可美皱起眉头。
「都已经有好感了，这不就是故事最好的起点吗？为什麽没下文？」
「我不想因为自己在一段爱情里跌倒，就怀抱着找替身的念头，去爱另一个愿意给我温暖的人。」可美摇头，说：「这对他不公平，而且也不是真爱吧？」
狗骨头哈哈大笑，把碗放下，椅子稍微拉近一点，她说：「第一，你上次跌倒，那已经是将近一年前的事了，隔了一年，你绝对有权利、有资格再去爱另一个人了；第二，就算你真的只是因为心里缺了一个洞，需要另一个人来填补才找上他，那又怎麽样？反正你如果确定他是个不错的对象，那就赶快插旗子做记号，先抢先赢呀，备取也可以变成正选嘛，不是很好吗？」
「就算我想跟你一样没良心，但是也不晓得该怎麽开口，总之这件事并不急，你不要瞎操心啦！」若不是现在左脚有伤，行动不便，她还真想把这根狗骨头抓起来，直接扔出二楼窗外，懒得再听这些歪理，可美现在只想赶快结束话题。
「那我知道了，」但是狗骨头完全没有打算要结束，一拍手，她说：「你一定是老毛病又发作了。」
「我有什麽老毛病？」皱着眉头，可美问她。
「爱情老花眼呀！叫你站高一点、看远一点，别老困在眼前的问题里，你怎麽老是听不懂呢？虽然这里的山是真的有够高了，但毛病却没真的治好，以前你有一个伤口在眼前，没学会跑远一点去躲避也就算了；现在有一个不错的男人出现了，你却又傻傻站在原地，在这里想东想西，浪费时间。怎麽样，瞧你一点不服气的样子，想打我是吗？别妄想了，你现在只能像个植物人一样躺在那里啦！
可是你仔细想想，就会发现我说的其实很有道理。爱情呀，如果距离太近，全都是特写画面，看不清楚完整的局势，你就只能在一堆无关紧要的小问题上糟蹋青春，一定要稍微拉远一点，你才会看到完整的幸福长什麽样子，懂了吗？」说着，她自己表演起忽远忽近的样子，一会儿把头往後仰，跟着又把脖子向前伸，一张脸直凑到可美的面前来。
闻到狗骨头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时，可美确实也发现了，当两个人凑得那麽近时，果然她能看见的就只是局部特写，狗骨头脸上的黑眼圈这时就清晰得很，看来真的非得拉出一点距离，才能看见彼此的全貌，不过也就在这瞬间，她的手一挥，狗骨头靠得太近而闪避不及，脑袋被她拍了一大下。
「谁是植物人？老娘只是摔断腿而已。」可美哼了一声说。
-待续-
幸福的模样不是钻研几个特写角度就能描绘完成的，看远一点，才是治疗爱情老花眼的正确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