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有古怪……」东方炽寒眸子环顾着四周，语出结论。
「你也发现了。」墨离在他的扶持下跃下马车，「这村落……」
「没有食铺──」
「没有男丁──」两人在同一时间发话，说出的话意却截然不同。
墨离白了他一眼，再也无法装出一副柔弱无害的模样，按耐住怒气道：「你方才已经吃掉三天份的食粮了，难道你的脑子里就只有吃的东西吗？」
「民以食为天嘛！」他委屈地说着，又补充道：「墨离小兄弟自个儿还不一样，有了我还找别的男人──」
「别说会让人误会的话！」她失控怒吼，完全没了刚见面的气质与距离感。
怎麽回事？他俩相见不过几个时辰，这东方炽寒却能够轻而易举地揭开她冰冷的伪装。
难得有机会扮成爷爷年轻时的模样……那种清逸儒雅、处事淡漠的神态可是她「漠璃」向来的最拿手的扮相，但如今东方炽寒不过几句话便能令她如此浮躁？
怎会如此──？
安下心神，她缓缓顺了口气，解释道：「明明是该干活的时辰，大街上却连一个男人也没有，实在不寻常；再说，此处乃是上京必经的村落，不该如此荒凉……事有蹊跷！」
并未缓住脚下的步伐，两人一前一後走过人烟稀少的大道，不少妇孺见了他们就躲，彷佛深怕会惹祸上身。
墨离根本无从问起，如此状况，不禁令人纳闷。
「墨离小兄弟，看来你欠缺了点男性魅力……」
「你住嘴！」墨离回身望向东方炽寒，没好气的说着。
「嘻……」苦恼之际，一道银铃般的稚嫩笑声传入两人耳中，吸引了两人的目光，「这个村子被下了诅咒，所有男人都会被亡灵给带走；如果你们只是想上京师，劝你们在天黑前立刻赶路往下一个城镇。」
「什麽意思？」墨离望向那坐在围栏上舔着冰糖葫芦、浑身脏污的男孩。
「你们只是路过吧？既然如此就别闲惹是非，免得咱们村里又要多了两抹冤魂。」男孩状似不耐地压紧了头上的皮帽，跳下围栏便欲离开。
反正，只要他这麽一说，所有好奇的旅人都会摸摸鼻子离开，不论事情究竟如何，还是保命要紧。
爹……小釉也只能做到这样了。让那些无知的过客离去，不再让任何人因这村子而丧命──
「如果，我非管不可呢？」那平朗的嗓音划破空气，慑住了男孩的步伐。
「你、你不要命了吗！」小釉有些激动地回身，语气中透露出难掩的着急。
「在下向来不相信『诅咒』一说；更何况……整个村子的男丁都失了踪迹，岂可用诅咒二字来含糊？」墨离谜起眼，凝视着眼前高及自己腰腹的孩子。
近来江湖中异事齐发，武林纲纪大乱，而最终无解可破的异相都会被有心人士拿来造谣，甚至是将幕後主因归咎於「阎王殿」。
虽然明眼人一看便知其中虚实，但暗地里欲将凌云寨除去者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随波掀浪，唯恐武林不乱。
大哥几次探查都无所获，这回她一定要藉机捉出元凶！
「你……」男孩握起小小的拳头，眼眶似乎盈上了热意。
「这事不是『诅咒』，而是人为。」她步向他，又道：「你不也是因为这麽想，才会扮成男孩，将自己当作诱饵？」
「……」小釉一双大眼直瞪着墨离，半晌才认命似地将那掩住半边脸的皮帽取下，乌黑的长发流泻而下，不难看出那稚气容颜未来的美貌。
「她、她是女孩？」东方炽寒这才消化了墨离方才的话，「我说你也太变态了点，竟然能够看得出──」
墨离闻言，笑着转过身来，「东方兄，你能再重复一次方才的话，没有关系的。」
「我是说，墨离小兄弟观察力过人，东方自愧不如。」东方炽寒连忙转了大弯；他发誓，他方才真的看到墨离小兄弟的头顶生烟……还是少说点话为妙！
「呵……」见他们两人这个模样，小釉不禁失笑，「你们两个真的很像我爹和我娘呢！」
乍听之下是童言童语，但细听之下就有些古怪了。
谁是「爹」，谁又是「娘」？明明在她面前的就是两个「大男人」……
「可惜爹爹他……」没有发现墨离越发黑沉的脸色，女孩迳自说道：「不只爹爹、村里全部的男丁都被带走了，被带到那间客栈──」
说着，女孩伸手指向冷清的村落中唯一的客栈。
「我明明亲眼看到那里的小二将人藏进了客栈，但我说了却没人肯信……」
是吗……所以她才会扮成男孩，以自身为饵？
「我信。」墨离蹲下身子，伸手轻抚着女孩的头，「放心，此事我不会袖手旁观。」
女孩眨眨眼，再也无法忍住连日来的委屈和泪水，整个人抱住墨离狠狠哭了起来。
「东方兄。」
「嗯？」东方炽寒自微妙的景象中抽神，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墨离安抚着女孩，始终没有正眼望向他，「在下是非管这事不可，看来咱们得分道扬镳了。」
「嗄？」嗯……仔细想想也对，他只答应要护送墨离小兄弟到这儿，但──
但这村子连个钱庄也没有，他若不趁机缠住墨离，又得饿个三两天了。
思及此，他就算想走得乾脆也难。
「这儿是你的目的地吗？」东方炽寒厚着脸皮明知故问。
「自然不是。」
「那就对了！人家说滴水之恩应当涌泉以报，我东方炽寒怎能如此背信忘义？」再怎麽说，也要先让自己能够安然活到城内，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墨离眉头一皱，总算转身望向东方炽寒，似欲看清他的动机，「我要去的地方……很远。」
「多远？」能让他到下一个城里取钱就成了。
「长安……」
「长安？」东方炽寒一愣，随即又咧开灿烂的笑容，「我就说嘛！与墨离小兄弟的缘根本是天注，既然咱俩都要上京，那往後便是同伴啦！」
咦咦？他、他也要上长安？
她早就对东方炽寒的身分存疑，如此朝夕相处，能够就近探查也是好事，但──
为何，她突然觉得额际隐隐作疼？
＊＊＊
若要说擒贼窃物有什麽必胜秘法，那莫过於暗中潜入，再来个出其不意。
他们既然是过路的旅客，那麽即使突然失了踪迹也不会引起村人的反弹，却能够制造出不合常理的异象。
如此「有利」的条件，要他们不成为凶嫌的目标也难；更甭论他俩亲自找上门了。
「两间……」墨离方开口，却见眼前风韵犹存的女掌柜闪到自己身後，与某个人眉来眼去。
「喔呵呵呵，我说小哥长得可真俊呐！咱们在这荒村内相遇，一定上天巧妙的安排──」
「我说，两间上房！」墨离连头都懒得回，加重了口气，顺道将沉甸甸的银两压上柜台。
「喔呵呵呵，不晓得俊哥哥要住上几天？多住几晚吧！否则奴家会舍不得的……」
墨离将视线平移向後，便见老板娘笑得花枝乱颤，那纤细的颈子恐有笑弯之虑；而东方炽寒，则是一脸铁青的陷入了神思，彷佛有什麽不好的回忆在脑海中涌现。
轻叹了口气，墨离抱起身边的女孩，一大一小迳自上了楼去。
才方踏上二楼，便见小二哥迎面而来，招呼道：「客倌有事儿随时吩咐，小店立刻为您办妥。」
墨离沉吟了一会，才道：「替我烧桶水，行吗？」
「行！待会儿就给您送去。」小二将手中抹布搁在肩上，见墨离没有再开口，便咚咚咚地走下了木梯。
脚步很沉，像是没学过武似的，但……却瞒不过她魑魅。
步入简陋客栈里其中一间厢房，墨离扣上了门板，怀中的女孩才眨着大眼问道：「墨哥哥要沐浴更衣吗？那小釉是不是该出去？」
墨离轻笑，抓起她的小手贴上自己的面颊。
「好冰！」小釉连忙抽回手，那种触感虽然接近人的皮肤……但却是毫无温度的冰冷。
「只不过是张面具，自然不会有温度。」墨离伸手撕下脸上薄透的人皮面具，不过转瞬间，抱着女孩的书生已成了绝俗貌美的大姑娘。
「好、好厉害──！」小釉从惊愕中回过神，接过了那张面具准备一探究竟。
「没有其他人时，就唤我声璃儿姊吧！还有，千万别让那个笨蛋知道我是个女人。」
聪明如她，自然明白漠璃口中的「笨蛋」是在指谁。「嘻，这是我们的秘密，小釉才不让东方哥哥知道。」
「水是为你烧的，一会你净了身子便先歇息吧。待他们有所动作，便是需要你引路的时候了。」
「嗯……」小釉乖顺地点点头，感激之情溢满了心窝。
她的确是想洗个澡、好好睡上一觉，自从爹爹被带走以後，她有好几个夜晚都是在外头过的。
唔……璃儿姊姊真的很像她娘呢……
＊＊＊
夜墨染上天际，东方炽寒收回凝望窗外的视线，蹙眉。
将衣袖凑至鼻间，他登时难过得想哭。
唉……好不容易摆脱了难缠的女掌柜，但那种浓郁的脂粉味儿却怎麽也挥之不去，也难怪墨离硬是要分成两间房。
无法忍受地打了个喷嚏，东方炽寒抹抹鼻子，步离窗边。
果然，也只有黑衣兄身上的那种淡香能够不引起他的反感吧？
凤眸扫向雕花木门，房门外一闪而逝的黑影令他心口突地一绷。
「他们」果然有所动作了！
糟，他不该答应分房的……
墨离本来就不懂武，如今身边又带了个碍事的女娃，如果「他们」先对墨离下手，那麽──
剑眉紧蹙，未再多想，东方炽寒顺手抄起青红双伞，朝对头的厢房急奔而去。
「墨离！」一路都未见到掌柜和店小二，东方炽寒紧张地叩了叩门。
正欲破门而入时，却见两扇门扉由内被人打开，那一身月白的书生衣装让他顿时松了口气。
「嘘，小釉刚睡着呢……」将食指凑至柔软的唇畔，墨离轻声提醒道。
「小心些，他们似乎开始行动了。」东方炽寒将他推入房内，转身阖上门板，看来是不打算离开了。
「噗……」
声音自脑後传来，东方炽寒不解地旋过身，「笑什麽？」
「你担心我？」
「那还用说？」开玩笑！墨离小兄弟可是关乎他五脏庙日後的幸福呢！
听着他理所当然的回答，墨离怔然，也忘了原本想要藉机调侃他的词句。
还未放下警戒，东方炽寒敏锐的警觉到远处渐进的脚步声。
他回身执起墨离的手，将尚未回神的他带入屏风之後。
修长的手指轻按住那正欲发问檀口，屏风後的空间窄小得令两人之间无法再有丝毫空隙。感觉到後背紧贴着东方炽寒颀长的身躯，还处在状况外的墨离下意识地扭动身子，欲在两人之间腾开些许的空余。
为防墨离跑出屏风外头，东方炽寒伸臂紧搂住他纤细的腰肢，不再让他有任何机会动作。
没料到自己的挣扎更促使了彼此的贴合，墨离正欲发难，却在听见推门声後稳住了心神。
「人呢？」一道娇嗲的女声传入两人耳中，一听便知是那风骚入骨的女掌柜。
「女娃儿还躺在床上，他们应该没有离开才是。」发话的，是方才热情招呼他们的店小二，但此刻那声音却仅余留下寒霜。
墨离专注地听着，好不容易摸着了边际，却发觉某张俊颜缓缓凑近自己的侧边视线。
似曾相识的景况令墨离立刻联想到三日前的失误，心中不由得一惊。她已特意让自己的衣服染上书墨香，莫非在这种状况下，他的嗅觉依然没有被混淆？
「但咱们一路走来也没见到那书生……」外头的谈话声持续着，但墨离已无法凝神细听。
她抬首欲看清他的动作，东方炽寒却在此时更低下了头，一俯一仰间，两人的唇轻擦过对方的。不经意的碰触，同时在对方的心中圈点出阵阵涟漪。
「我亲眼见着那书生和女娃儿一同步入此房，不会有错。」本是看准了书生不懂武，意欲先下手为强，岂料……
屏风内，墨离迅速低下头，只觉耳根发烫，心口的韵律加剧。
方才……那不算「吻」吧？只是不小心……不小心……
偷偷抬起脸来觑向东方炽寒，却不期然地对上他美丽的眸子；那羽睫之下，惊愕与疑惑写得分明。
墨离还来不及解读，便见东方炽寒将原先紧扣在她腰际的大掌放了开来，抚上了那因缠布而显得平实的胸部。
等、等等，这是什麽状况啊！
「那麽……」外头，女掌柜正要发话，却惊觉墙边的屏风倏地一震，细微的谈话声自内边溢出。
「你做什麽！」
「确认你……是不是男人。」
而後，爆出一道震耳欲聋的怒吼，「东方炽寒──！」
再然後，屏风被人一脚踹翻。
只见两人贴得极近，踢飞屏风的元凶脸上有着红潮，而身着黑衣的男子表情无比的认真。
机伶的小二见苗头不对，连忙弯下了腰，再次摆出逢迎的笑脸，「客倌，咱们是来给您添水的。」
「滚！都滚出去！别打扰本大爷办事！」她、她一定要杀了他！杀气腾腾地揪起东方炽寒的衣襟，墨离不忘先赶走一旁的「围观者」。
「啊……是，小的这就退下了。」小二和掌柜迅速退离了门房，带上门时又喊了声，「大爷请慢用啊！」
正要落下的粉拳在听见那句语意不明的话後，顿滞於半空中。
「那句『请慢用』……是……什麽意思？」
东方炽寒放下紧紧护着俊脸的双手，状似无奈地道：「你说要办事，他可能误会了。」
「啪」地一声，墨离沉下脸，听见自己理智线绷断的声响。
「呃……你、你该不会是想──」房内，传出东方炽寒不安的声调。
「没错！」
「不、不要……小釉还在……」
「那又如何？」
「你、你别兽性大发啊！住手……那里不可以……」
「你说谁兽性！」
「啊！」凄厉的惨叫自客栈二楼厢房内传出，重拳在东方炽寒的脸上落下。
但在外人听来，似乎……又被解读成另一种状况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