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日的余晖湮没在靉靆云波之中,天幕如同沉入黑墨般渐渐染开一片幽黯。
几名前来点上烛灯的小厮方走不久,尚月缓缓自室内步出,原来的垂发高束成马尾,如同朝颜一般褪去了几层单衣,只余下雪白小袖与苏芳红袴。白蝶手中抱着尚月的外褂跟在後头,低垂着眉眼步履轻缓。
「听姊姊嚷着今晚要比刀,便好奇过来看看了。」尚月一笑,在小院旁的廊上托足跪下,目光在前方两人之间徘徊:「看你们的样子,是正好要开始了吗?」
「是要开始了没错。」朝颜嘴上应着尚月的问句,却神色专注地凝视着紫氏良的双眼:「你别坐得太靠近,否则等会儿刀梢波及到你。」
「姊姊尽管放心吧,我自会留意。」
朝颜握柄的右手更加用力收紧了些,右足摩娑着湿润的积雪略微向後带开。她隐约听闻自己的心脏重击着胸腔,一口浊气凝滞在喉间。
相较於紫氏良波澜不兴的面容,朝颜抿着薄唇,面色似雪。紫氏良垂刀而立,唇角一贯的带着那抹若有似无的轻笑,似乎在等待着朝颜先行动作。
朝颜身周的气息颓然冷冽,刀身一横,压低了身形向前直奔而去!
铿!
刀刃迫近紫氏良眼前的霎那,紫氏良才不慌不忙扬起持刀的手架下。银刀震荡,朝颜指尖微麻,歛手向後退了一个大步。
「我告诉过你很多次。你的步伐还是太重了!」紫氏良立即跨步占去了朝颜退开的空间,冷光闪烁,刀尖迅速直逼朝颜喉管!
「唔!」感觉到喉间冷意贴近,朝颜连忙一个侧身躲去。
紫氏良的衣袖翻飞。
「你是不是吃太多了?」紫氏良一边淡然说道,刺出长刀没有收回,仅是锋向轻盈一转,又要往朝颜的肩侧削去。彷佛几乎没有使力。
「什、什麽?」朝颜没来得及瞪他一眼,慌乱之中提手挡去往自己肩上落下刀锋,再度向後连连跳开了几步,拉出大段距离。
「不要只会闪,会让你消耗体力。」
可恶,她就是进攻不了呀。朝颜黛眉微竖,不死心地又向紫氏良疾步而去。深夜里她看不清紫氏良的身影,然而紫氏良却似乎将她的一举一动透析得清楚。
一旁的尚月眯起眼,晃乱的两抹人影恍惚与黑夜融在一起。
紫氏良这次没有在原地等她。几乎是同一时刻,他俯着身直冲而出,几乎连影子也将抛诸深後;一刹那两人举刀,寒光交映,刀锋相削发出了尖锐刺耳的声响!
尔後错身。雪地上拉出长长两道拖痕。
错身,然而朝颜又迅疾回身,长发带雪划出一道流丽的漩;她一个使劲儿向紫氏良的後颈划去,紫氏良背对着她,上身却仅是挪移几寸轻巧闪过。
朝颜那一刀还未收回,紫氏良空着的那手已然向後牢牢扣住她纤细的腕。
「收势得太慢了,只会让人有机可趁。」紫氏良紧捉着她的手腕转过身,锋冷利刃抵上她细白的颈项:「看来你训练不足,是我的问题了。」
「痛……!」
紫氏良手劲加大,朝颜吃痛地松开了持刀的手。银刃伴随着清脆的响声,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长弧,旋即坠落在雪地上。辉映着雪光的刀面迷离晃熠。
朝颜用力一咬牙,悻悻然仰起头怒视着紫氏良:「你不能轻点吗?」
「你认为敌人会如何待你?」
紫氏良说得没有错。朝颜拧着眉心垂下头,一抹黯淡笼罩上她的瞳孔。倘若每个敌人都如同紫氏良一般的实力,她又能赢得过几人?
见朝颜似乎落寞了起来,紫氏良低眉正欲开口说些什麽,右腹突然被朝颜的左手肘狠狠地撞击!他猛地松开了朝颜的手腕,抚着自己被攻击的腹部,一抹无奈的笑容泛起。
这是在泄恨?
「你刚才用的是左手。」朝颜仍旧垂着眉尾,眼底微光颤动。
「嗯。」
「但你惯用的手是右手。你分明没有全力对付我,我却还是赢不了……」
「你已经进步了。」紫氏良淡淡叹了口气,向朝颜靠近了几步,声线温和起来:「你不能拿自己和我比。这样的程度,对付一般人已经足够。」
「我们再比一次!」朝颜蓦地自地面上捡起长刀,深深望进紫氏良漆黑的眸底。慑人动魄的气息萦绕在她的身周,她的神色坚定。
这性子实在是……
「不行。」紫氏良斩钉截铁。
「咦,为什麽!」
「我累了。别忘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情。」紫氏良如同应付个孩子般地说道,迳自迈步至架高的木廊边缘坐下:「日後再告诉你。」
朝颜小嘴一扁,讷讷将刀收回了刀鞘。她伸手拉散了早已凌乱不堪的马尾,如瀑似地黑发倾泻而下,来回悬荡了几下,雪片挟风扬起了发梢。
「你们先进去梳洗吧,我等会儿就进去。」紫氏良凝望着漆黑一片的窄院道。
朝颜仅是点了点头,便跟着尚月与白蝶一同进入室内,顺势带上了门。
约莫过了半刻,一抹幽黑的影子晃入紫氏良的眼帘。那人缓步走至紫氏良面前,最後负手而立;而紫氏良亦只是凝视着他,毫无动静。
「紫氏良。」由影入光处,那人脸孔逐渐清晰。他一身墨蓝色直垂,高挺鼻尖微微映着雪光,眉宇间略带一抹高贵,然而那张面容却较紫氏良多了一份清朗。
「你在那里待多久了?」紫氏良淡然问道,毫无讶异。
「从你们比试开始便待着了。方才那就是源庆时的女儿,源朝颜?」
「是。」
「她今年多大了?」
「十八,再过不到半年就十九了。」紫氏良平静回答着,眉梢轻轻一挑,双眼锁着眼前的男子:「你问这做什麽?难不成你对她有兴趣了?」
那人漫不经心地一笑,俊朗的脸孔上带着一抹玩味。他无所谓地踱步来到紫氏良身旁坐下,盘起双腿,单手抵膝撑着下颚。
「你多心了。倒是你,一个二十的男人跟个十八岁少女朝夕处在一块儿……」
「少在那儿胡扯。」紫氏良没好气地截断他的话尾:「我们来时,客栈小厮说这儿的房间大多被一行人给包下了,那是你们吧?」
「是啊。」对方声线轻松,偏头瞥了紫氏良一眼:「你不也是知道我们在这儿,所以才带着那两位小姐住进来的吗?」
紫氏良沉静无语,似是默认。
「另外一位是源庆时二女吧,叫什麽来着?」
「源尚月。她不是末花夫人的孩子。」紫氏良简明扼要地解释。
「我知道,她是侧房上彩夫人之女……」男子漠然轻笑,忽地想到了甚麽,眼底神色魅影晃动:「关於上彩夫人和源尚月,似乎有个传闻。」
「哦?」
那人低声说了几句话,紫氏良仅是嗤鼻一笑,不以为然。
「你从哪儿听来的传闻?我待在源氏这麽多年从没听说过。」
「没听过就罢了,小道消息而已。」
那人轻松明朗的神态不减,拍了拍衣布站起身。月影离离,银辉映照着漫天飞絮飘摇而下,在莹白雪地铺上一层忽悠朦胧的光晕。虫鸣鸦雀皆默然无声。那人突然歛起笑容,整个身躯转而面对紫氏良,云影笼罩上他的脸庞。
「紫氏良,不要让自己陷到泥沼里去;陷进去容易,脱身难。」
紫氏良一怔,眼底转瞬间一缕无以名状的情绪扫过,咬牙。
「我知道。」他清楚对方想表达的是什麽。
风声巨大地自耳边呼啸而过,翻涌着大片大片的光景,在他面前回漩着扭曲变形;巨大的卷动的风声吞灭了他脑海中的所有画面,吞灭了那抹如雪中绯樱的身影。
「良!」门扉後忽然传来朝颜的声音,遥远地:「良,你还不进来吗?」
「啊,泥沼淹过来了。我先走了。」那人又是一笑,轻轻扫了纸门後的淡影一眼,脚下迅速旋转回身,墨蓝色的衣角消逝在长夜之中。
「紫氏良,你是不是想冻死在这里?」朝颜猛地拉开门,发出唰的声响。
紫氏良凝睇着她的脸庞不语,一股闷痛袭上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