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她醒来当下的姿态，疲惫却又有新生的模样。像是在说有些事我们不能改变，却能改变对那些事的态度。
「我想⋯⋯帮张庭办个告别式。」宛如梦见了什麽啓示般，在醒来後的世界她说着两天前我们未完的话。
「最简单的那种，像爸爸的一样⋯⋯买他生前喜欢吃的⋯⋯」她支吾着。
「那些钱你可以先⋯⋯」没等她把话说完，我用点头打断了接下来她要说的。
後来我们在超商买了已经没了特价的香草雪糕和他总是喝着的牌子的可乐。在经过盛着关东煮的炉时，她肚里发出了一阵闷响。我看着她，而她只是呆滞的望着前方，摸摸自己的肚子。
「饿了吗？」我问。她点了点头。「想吃什麽？」「都可以。」她耸耸肩。「附近有面摊，吃那个吧。」她点了点头。在我们步出商店时，她从裤子的後口袋拿出了菸，於过马路的同时把菸点着。
我看着这个熟悉的姿势，然後迷惘了。
那个瞬间她又成为了张廷。短短几秒时间彷佛回朔到了他还在的当时。他总是走在我的前头，低着头把叼在口中的菸点燃，吸口气後，留下一阵雾给我。我总在那个时刻感到离他好远，像是永远也进不去他生命里最核心的那一块。
待她过完那条不长的马路时，我还站在原地发愣。
而她在对街不解的看着我时，我迈步向她走近，「往左。」我说。赶上她，我们并肩走着，路灯下我们的影子被拉得细长，原来我们的影子如此巨大。「你有没有想过，」她突然发出声，「有些事，你觉得忿恨，却无法离开，注定只能跟它周旋。如果那份周旋的力量没了，同时你也失去生存的意义了。
「我想我是这样活着的，不管如何就活下去看看我的生命还可以有多烂，还可以承受多少悲欢离合，而是不是如果我少爱一些人，我的悲伤就可以少一点。然而，我想大概就是这样吧。在爸爸走了之後，这是我第一次哭。如果有天我遗忘了爸爸和张庭，这世界已经没有任何事可以让我难过，我该如何过完我这一生？
「我们悬着悬着，最终只是为了我们所爱的人。」
我只是低着头听她比一般女性略微低沈的嗓说着，没有回答。
「你们有一起去过海边吗？」她抛下了刚刚的话题，没来由地问。
「没有⋯⋯我想他不爱出去⋯⋯」我们总是待在窗帘掩上的房，过着我们所认为的乌托邦生活。类似於城里那些地下的活动，人们在幽暗的地方，大肆地放着音乐跳舞。
「张庭很向往海边噢。」她浅浅的声音说。
从商店到面摊的距离只是那些对话的长度，老板在看见我时如往常一样的热切，他那双布满皱纹的手，是由许多故事和岁月累积而成的，我们曾在这里听了许多关於他那年代的故事。
张庭喜欢吃那双充满皱纹的手所包的馄饨，「好温暖，吃下去的时候可以幸福到忘记好多痛苦。」
我帮她叫了碗馄饨面，她在椅子上呆坐着，「改天我们带张廷一起去海边吧。」我说。她又点了点头。不一会，那双布满皱纹的手端来了一碗热气蒸腾的面，「顺便带张庭回家看看吧。」她说。「先吃面吧。」
「一起吃吧。」她拿了双筷子塞到我的手上，「天气很冷。」
也许是长期的饥饿，她的胃萎缩成了一个比装着冰淇淋的盒子还小的容器，只吃了几口便说自己饱了，「张庭很喜欢吃这里的面吗？」
「嗯⋯⋯他说吃下去可以忘掉很多痛苦的事。」我吃着她剩下来的面，摆在一旁的冰淇淋盒子表面出现了许多小水滴，它们正在融化中。
她又拿出菸来抽，深吸一口後，那似雾的气体随着她的话脱口而出:「打包一份给他好吗？这样他就可以忘掉很多痛苦⋯⋯」
在她深深的瞳孔里，我看见了我自己。
⋯⋯
关於馄饨面的记忆，除了和张廷一起在这消耗的时光之外，还有那阵子张廷因为《春光乍泄》而迷上王家卫的电影时，和他一起看《花样年华》的某个假日。
苏丽珍总是换上漂亮的旗袍到楼下买馄饨面。只因为想见到并完美的出现在她所不能爱却爱上的男人面前。
「如果有天我发现你穿得很好看而只是下楼买馄饨面的话我会很生气噢。」那句话之後，每每我和张廷去吃馄饨面时，总是头发乱乱的穿着睡衣就下楼了。
而这晚，她给了我一个关於馄饨面的崭新记忆。
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即使她穿的是白色上衣和磨脏的牛仔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