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甚好,开封码头人潮熙攘,返回明州的夏侯商船正靠岸卸货上货,皇甫弟子将夏侯兄妹二人的行囊送上船舱,皇甫卓和夏侯瑾轩在栈桥上话别。都是来去惯了的,倒无离别难舍之情。
「你们难得远来一趟,我却没能多陪你们四处走走看看,有失地主之谊,实在过意不去。」皇甫卓歉然道。
「皇甫兄别这麽见外,我们才是来得时机不恰,累你多忙。再说此行最想见到的红枫已经见到了,目的既成,少住两日多住两日都是一样,以後有的是机会再来,不必执着在今朝。」夏侯瑾轩瞄向甲板上因担心再次晕船而焦躁地抱臂来回踱步的夏侯琳,道:「而且早些将琳妹妹带走,还别院一个清静才是正经,她那静不下心的闹腾性子,夏姑娘也不得安静养病。只是世伯那儿怕会有微词,皇甫兄可得小心应对。」说着体谅地看着他。
皇甫卓点头道:「我理会得。今次情况特殊,以後不论何时想来开封都别顾忌,仁义山庄永远候驾欢迎。」
「呵,希望下回再来开封,是为了给你与夏姑娘道喜而来。」夏侯瑾轩一脸促狭。若说此行有何遗憾之处,就是不得见夏初临真颜。皇甫卓謢她护得紧,不让任何人扰她养病,就连自己亦不通融,他嗟叹再三,只能寄望日後有缘一见。
皇甫卓俊脸微见泛红,接着大方一笑:「待初临身子好些了,我带她去你明州做客,亲见海霞夕晚,临风浮殇。」
夏侯瑾轩拊掌大笑:「哈哈,那就一言为定!」
夏侯琳的声音自船上传来,听起来十分烦躁:「瑾哥哥,我们还不启程吗,我想快点回到明州,快点离开这艘晕死人的臭船!」
「船还没开呢,怎麽会晕?」
「谁知道我为何现在就觉得晕,铁定是我跟这艘臭船八字不合!」夏侯琳说着掩住嘴,皱脸消失在船舷处。
夏侯瑾轩摇头叹气,向皇甫卓一揖道:「皇甫兄,後会有期,莫忘约定。请代我向夏姑娘问声好。」
皇甫卓忍不住微笑,「嗯,一路小心。」
起锚,风向正好,船缓缓离港,乘风欲飞,夏侯瑾轩立在船尾处,向岸上友人挥手道别,衣袍和船上的夏侯商旗同在风中飞扬如展翼。
皇甫卓目送船只直至远去不见才回转仁义山庄,进了庄门便不自觉往别院而去,途中见到青鸾拿着一帖药包走往後院,不禁奇道:「谁抓了药来?」
青鸾见是他,略显慌张,连忙回道:「回少主,是洛大夫。」
「洛大夫?」皇甫卓心一突,倏问:「初临又不舒服了吗?」否则怎会接连两天都请大夫来看?
「呃,没有,是洛大夫每日都会送药来给姑娘调养身子,一般大多是自己拿来,有时不得空,便会差药童送来。」
「每日送药?庄里应当派人前去取药的,怎能亲劳洛大夫?」
青鸾颇觉不好开口:「这药……是洛大夫的心意,不支钱银的。」
皇甫卓不明所以:「皇甫家并非差支不起药钱,怎好无故白收人东西?下回记得请洛大夫去帐房兑款,连同先前的份也一并支了,听到了吗?」
「是……」
「药拿去煎了吧,快去快回。以後别放初临一人独处,她身子有恙,指不定何时需要人服侍,拿递东西这种小事交代小丫鬟们去就行了。」
青鸾应诺,皇甫卓举步走往别院,青鸾对着他的背影张口欲语,最後还是没有唤住他,忐忑地快步向灶房而去。
皇甫卓一迳来到别院,夏侯瑾轩两人一离开,此间便显得十分幽静,浸在深秋气息之中格外冷清,宛如世外之地,不属於置身江湖尘嚣中的皇甫世家。隐约有几丝轻声细语飘浮在空中,淡得随即散去,来自初临的独房院落。皇甫卓一奇,心想谁正陪着初临?那声音,好像是名男子──
还来不及加以联想,就见两道人影缓缓出现在门洞处,是初临和洛大夫,那个男人双手正自身後揽扶住初临,脉脉含情地注视着她,而初临只是痴怔凝睇那张枫下秋千,对他的目光浑然未觉。两人各有心思,都没注意到别院中愕然止步之人。
皇甫卓但觉耳际轰然作响,他从未设想过会有这样的画面,一个不相干的男人状甚亲昵地和初临在一起……向来只有他,不该有别人──一股莫名情绪自内心深处狂涌而来,既酸且苦,接着怒不可遏,在意识到自己的行止之前,已然不受控制地朝两人大步走去。
洛大夫来到之时,初临才正从一场漫长失明中恢复见物,加上风寒未退,困坐情愁,神情憔悴不堪。洛大夫将药递给青鸾,她本要叫小丫鬟将药拿去煎了,丫鬟却正好打水去了不在,洛大夫说他会照看初临,青鸾这才赶紧将药送去灶房,不敢误了初临喝药的时辰。
两人难得独处,洛大夫大着胆子说了几句关切的话,初临心不在焉,随口应了两句,但觉胸口烦闷,亦是不便与洛大夫单独在房,便说道想出门透口气,自行披了披风就往外走。洛大夫见她脚步虚浮不稳,连忙上前搀扶,初临觉得身子如铅滞重,每走一步都是疲累,便一路让他支着她走到外头。洛大夫见她没有推辞,心中一喜,更是小心以待。
「夏姑娘,你能多走走是好过整日待在房中的,但天愈渐冷了,莫要在外头逗留太久,要是寒邪侵体,病未痊癒又叠病,可要什麽时候才能好全呢?」
初临低声道:「我就是想看看外头景物,多少舒心一些。」
「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待风寒过去不迟啊。」
初临并未告诉他她双眼情况更加恶化之事,既然无法医治,也毋须令其他人徒添烦恼,因此只是摇头未语。她想去秋千处略坐,及至近处,却见风过高墙,将少许枫叶拂落枝头,飘飘然若红雪,一地未融的残艳;墙头之下不受风追,秋千静止不动,三两红叶落在坐板之上,一束淡阳自枝叶空隙筛节下来,竟有时光就此凝顿之感。
初临看得痴了,心绪浮杳,忽觉昨是今非,她的世界很多事都变了样,唯有这院落一隅仍是旧时光景,她彷佛看见那个未及束发的少年在枫树下忙着架设秋千,弄得一头大汗,汗水与艳阳衬得愈加容光焕发的俊俏面庞满是兴奋邀奇之色。
──初临,我弄好了,快过来试试!
──你坐好,我来推,害怕的话记得喊停,我会自後头接住你,不用担心。
──谢什麽呢,你开心便好。这秋千你可喜欢?
初临热泪盈眶,轻喃:「喜欢,卓哥哥送我的,我都喜欢。」
洛大夫怜惜地看着她,情不自禁说道:「夏姑娘,你若是在皇甫家过得不开心,我……」
未及说完,一袭白衫闯入他视角余光,皇甫世家少主俊颜冷怒,气势逼人,有礼却不容抗拒地自他手中接过初临,挺拔身躯隔在两人之间,声音硬冷:「多谢洛大夫关心,初临有我,不劳洛大夫挂念。」
洛大夫脸上一阵青白,一时不知如何自处,呆立在原地。初临恍惚间感受到皇甫卓的气息,但感万分眷恋,难舍难离,不知身在何处;忽然神智清醒,竟觉他身上温热似要灼伤自己,心头一颤,侧身离开他的温暖,将手从他掌里缩回来拽紧披风,低眉看着地上。
皇甫卓平素对一些事情细节并不太多思多感,此刻却敏锐地感觉到初临的刻意疏离,心口像是被细针密密麻麻扎得不留余地,不解她因何待他如此,堵着一口气不知怎麽发作,於是转而针对洛大夫,冷然道:「洛大夫想必还有其他病人待诊,皇甫卓不敢留客延误他人求医,还请洛大夫慢走,恕不相送。」
洛大夫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初临,心中几番挣扎,半晌後重重叹了口气,道:「望皇甫少主好生相待夏姑娘,莫让洛某後悔今日的离去。」
「初临之事毋须洛大夫挂怀,皇甫卓不会让你有机会悔叹。」
洛大夫苦笑一声:「那便极好。」转身落寞而去。
皇甫卓低头看着始终不发一语的初临,沉默良久开口:「那块玉呢?」
「……玉?」初临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麽。
「那玉佩,你送给了谁?洛大夫吗?」话出口,始知自己有多在意那个男人和初临的关系。
初临小手攒得更紧。「玉佩……没送给谁,我还没雕好。我对洛大夫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皇甫卓不觉松了口气,但仍不放心,问:「怎麽雕那麽久?」
初临闭起双眼,缓缓道:「这阵子没什麽精神雕玉,那玉……也不知让我收到哪儿去了。」
皇甫卓听了,心中起疑。若说她因近来病恙之故而拖延玉佩的完成,他自是可以理解,但她向来珍惜爱物,那玉佩又是意义非凡,怎会不妥善收藏?若在平时,他想也不想便会问个水落石出,然而这时他却顾虑起来,察觉到初临语气中的不愿多谈,於是忍住未问,只道:「那便改日再找出来吧。要不要回房了?」
初临点头,皇甫卓扶着她缓缓进到房中,让她坐下。见她妆台上有一条折放好的丝巾,顺手拿起来瞧了瞧,丝巾长如发带,宽未及两寸,上头是简单却仍富有美感的绣样,好奇道:「你绣的?」
初临身子一凝,嗯了一声。皇甫卓道:「不是不让你劳神做女红了,绣这个干什麽用的?」初临低声道:「没特别干什麽,打发时间罢了。」皇甫卓差点就要脱口说出「有工夫绣这不知何用的玩意儿,怎不将玉找出来完成」,总算忍住了。
後来青鸾端来药汤,皇甫卓一见那碗药就想起洛大夫,这才醒悟他何以殷勤送药的原因,口上不说,心里却万分不悦,想着一会儿便让刘言将几日来的药钱送去洛大夫那儿,然後替初临换个大夫。
隔日一早皇甫卓带着刘言出了趟门,回庄时长发半湿,眉间死紧,面色前所未见地难看,让前来替皇甫一鸣传话的成思心下惊诧不已。
「父亲找我?」
「是,门主请您前往书房。」
皇甫卓沉默片刻,才随成思去见父亲。皇甫一鸣正埋首案间,头也不抬地递了封信札给他,道:「你替我去陈留办一件急事,今儿便启程。」
皇甫卓迟疑着未接信,皇甫一鸣奇怪地抬头看他。
「怎麽?」
「父亲,初临风寒未癒,孩儿想留在门中陪她。」
皇甫一鸣目光一寒,冷然道:「你是说,你要为了夏姑娘而置门务於不顾,置少主之责於不理?」
皇甫卓心中一凛,顿时意识到他这一句轻疏之言不仅有负身为少主的他应尽的责任,也陷初临於令他耽溺私情的骂名,不禁又愧又悔,忏道:「孩儿知错,不该任性忘职,孩儿略一收拾便出发前往陈留。」
「哼,懂得反省倒好。你下去吧。」
皇甫卓应诺退下,走到门口忽地止步不动,随即毅然转身又走回皇甫一鸣面前,道:「父亲,自陈留回来後,孩儿想跟您谈初临的事。」
皇甫一鸣手中的笔略停,复又继续书写,淡淡道:「有什麽好说的?」
「孩儿对初临并非手足之情,一直都不是。」
这次皇甫一鸣真的停住,缓缓将笔放下,抬起令人不敢直视的双眼看向他,良久才沉声吐出一句:「且不说你对她是何种感情,你可知她对你是如何想法?」
此言不知触动了什麽,令皇甫卓脸色倏变,紧眉道:「这个孩儿自会去弄清楚。」
皇甫一鸣只是冷笑不语。皇甫卓道:「那麽孩儿下去了。」转身将寒面肃容的父亲留在身後,迈着坚决的步伐离开。他接着去到别院,告诉初临他将去陈留一趟,会尽快回来。
初临道:「我今天精神了许多,已经不发烧了,身子也已不像初染风寒时那麽难受,再两日多半也就好得差不多,卓哥哥安心去处理事情吧,早一日回来晚一日回来都是一样的,别累了自己。」
「早一日,晚一日,怎会一样?」他的眼神揉和了忧心、怜惜、不解、气恼,似有千言万语欲倾吐,最後只道:「初临,我处理完事情马上就回开封,回来之後,我有话要告诉你;你若对我有什麽误解,我也听你说。」他深深凝望她,握住她略显冰凉的小手,留下一句沉若磐石、不容挪移的话:「你等我回来。」
这次初临没有躲开他,只是呆怔地目送他挺拔的背影远去,脑海里不断回荡着他的话,思潮如波涛起伏,却愈是深想愈是心神不宁。
他那麽郑而重之地,欲说何事?他又以为她误会了他什麽?思及方才他的神情,她心宛如狠狠挨了一鞭,痛不能止,连呼吸都发颤。他是否知道了什麽事,门主告诉他了?是关於她的身子、她的眼睛、还是她对他的放弃?
心不在焉地过了半个时辰,成思来到初临处,她看他到来即知晓皇甫卓已然出发,果然听得成思说道:「少主已经走了,这趟出门少说也得四、五日才能回来,门主请夏姑娘今日好生歇息养病,待明儿身子精神都更好点了,一早便派人送您回村,由得您留住一晚,後日申时前後再去接您回来开封。」
「多谢成大哥,我知道了。」
回望枫村一事因为她染上风寒而延宕数日,若是让皇甫卓知晓她要回村,定是不由分说全程相陪,因此皇甫一鸣才会藉故将他支开。
这麽多年没回望枫村了,初临十分期待思念,不知久未曾见的故乡如今是何模样。思乡情厚,她对离庄之事却不是毫无挂怀,看向床内的长离剑,不能放心。
自来到仁义山庄以来,她没有哪个夜晚不是伴着长离剑而眠,未有一日稍离,就怕会影响养剑之效,这也是当初皇甫一鸣要求她不得离庄返乡、而由母亲前来相会之故。而今皇甫卓身子早已恢复如常,净化已臻半功,又仅是离开一个晚上,应当不致有差池……但不知何故,已数日未能见到剑灵,剑上气息十分紊乱,她与剑灵灵血相依,两者之间已然存在如亲如友的特殊感情,不免令她忧心;可是长离剑不得离庄,否则她自可带在身边,来去无虞,也不会如囚般被禁足在仁义山庄之中。
初临轻抚着长离剑,将额抵在剑身上,低语:「让我回去,一日一夜便足够,我已经快看不见了,让我在全然失明前看故乡最後一眼。」
长离剑无动於衷,不像往日予她暖意回应,只有腾腾紊乱剑气,翻涌着试图传达某种难解的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