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停留在方才被水泼溅的地毯上，一旁玻璃杯没摔碎，但她刚刚的确觉得有东西碎了。
左心，莫名的痛。
忽然听见门锁被打开的声音，她旋即抬头。心知，一个她现在最最需要的人回来了。
「哈哈我们的房间视野最好耶……」刚从别人房间回来、笑容可掬的陈凯萱一踏进房门便看见这一幕，嘴角的笑随即消失，惊呼：「宥涵！」
「对不起，我打翻水了。」张宥涵面无表情、不带任何情绪地说。
有别於平常的阳光朝气，这样沉静冷感的她让陈凯萱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宥涵不会无缘无故这样的，她心知。
「没关系，能不能告诉我，怎麽了？」她缓缓地走向微坐在窗台上的她，顺道捡起倒在地板上的杯子，放回桌上。
她沉默半晌，才出声：「凯萱，你有没有发现，子寰其实不会『碰触』到女生？」她淡淡开口：「我指的是，身体上的碰触。」
「我知道，所以国中的时候，你有一次差点在楼梯那跌倒，也是李雁翔即时过去扶住你……」她哑哑地说：「尽管离你最近的人是王子寰……」
她沉默一阵，微叹：「其实还有一次，我和他一起走去火车站，结果我在他旁边跌倒，他也没伸手扶我起来。」张宥涵冷笑了一声，继续说：「其实我不讨厌他这样，我知道他那时曾试着想伸手扶住我，虽然最後还是我自己爬起来，但我反而觉得这样就够了……他有想试着扶住我，就够了……只要他没有离我而去，就好……」
听着她的声音逐渐沙哑，陈凯萱不舍的心情随之加重。
「宥涵……」
张宥涵感觉得出陈凯萱的不舍，也感觉一种澎湃的心情正朝着自己袭卷而来，想要将她埋入浪潮之中，让她无法呼吸到新鲜空气，有如窒息般的难过。
「前几个礼拜你曾打来问我是不是喜欢王子寰，虽然给你的答案是否定的，但我现在……」她发现自己的鼻头微酸，勉强牵起自己的嘴角，想笑，却抵不过内心阵阵酸楚，「我现在……真的不敢确定我的答案了。」
「怎麽突然……为什麽？」看着好朋友这样，她觉得心真的好痛。
她冷笑，望向窗外。陈凯萱也随着她的视线看去，杏眼圆睁，看着那两人有说有笑的互动，不禁惊呼：「王榆澄？因为她？」
语落，也在心底暗骂王子寰的不听劝。
「她刚刚差点跌倒。」张宥涵淡淡地说。
陈凯萱大概猜得到刚刚发生什麽事了，「该不会……」
张宥涵轻轻点头，深深地叹息。「其实我心里很明白，迟早有一天，他会为了特别的人，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踏出自己的……阴影，吧？」
她挪了挪身子，背倚着身旁的墙，继续说：「只是……这一天来得有点太快，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我还没了解为什麽他不『接触』女生，还没了解他那些宁愿藏在自己心里暗自神伤的事，又或许……那些只是我自己过多的想像，说不定，他会这样是没有原因和道理的，就像某些人会有洁癖那样，没道理的……」
陈凯萱没说话，静静地待在她旁边听她说。
「我还以为，我可以牵着他走出阴影，於是我选择先主动，碰触他。」她微笑，「当我发现他其实不抗拒我的碰触後我的心就像飞起来似的一样开心……他的脸捏起来软软的，呵呵。」
她看着右手，忆起暑辅刚换完教室座位的时候，她趁他不注意时偷捏对方的事。左手轻轻覆上右手手指，微甜的感觉在心里，却又带了点难耐的苦涩。
张宥涵深呼吸一口气，继续道：「只是……他真的踏出这一步了，真的好快……甚至快到，让我怀疑我之前给你的答案是不是正确的，让我怀疑我这没道理的在乎是为了什麽？我喜欢王子寰吗？……我不知道。」
她的身子微微颤抖，陈凯萱挨近，紧拥着她，试着传给她一些力量。
「他太好了，功课比我好、头脑比我聪明、运动神经不错、长得也不难看、又常常给人安全感，虽然身高才一七五，从国中到现在也才长高五公分，看看当初比他矮一个头的李雁翔现在都比他还高了……」说到这，两人都不禁微哂。子寰的身高常常被她们两个拿来消遣。
她眸里黯淡，虽然嘴角上扬，却不见笑意。忽而问：「……他是不是喜欢榆澄？」
「我不知道。」陈凯萱说：「上次打电话给你之前，我先问过王子寰了，他那时坚决地说没有。」
「以前的答案不代表现在的答案。」张宥涵叹口气，「算了，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他幸福就好。」
他幸福就好。她默念着。
「那你呢？」陈凯萱蹙眉，「你就不能幸福吗？」
陈凯萱发现自己眼眶微热，但她努力的想止住想哭的感觉。
「我真的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喜欢王子寰啊！」张宥涵努力让自己重新挂回原有的笑容，但似乎很失败，「而且他得到幸福的话，我们也会替他开心的吧！」
「你忘记我之前在电话里跟你说过什麽吗？」陈凯萱咬紧下唇，最後心疼地说：「如果事实真的、真的是那样，那王子寰要怎麽办？」
张宥涵沉默半晌，眸里的黑好似无底，半晌後，才回神。
这晚，陈凯萱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自己居然会睡不着？哈、这个好笑。
她在心里暗笑着自己。
盯着前方雕饰优美的立灯散发出淡雅的黄色光芒，思索着自己现在在想些什麽……接着，那黄色光芒似乎把她的思绪带回好久之前的时光。
她们国二，已是入秋时节，而那天……
正是第一次看到张宥涵面无表情、失去活力的那一天。
当时，陈凯萱陪张宥涵一起去蹓狗，而两人的注意力突然被某个闪烁着淡黄光的漂亮挂灯吸引住了，便开始研究起那盏灯上的细工。
或许是狗狗想要继续往前走，便使劲地朝别的方向走，张宥涵要牠乖乖待着牠也不理，自顾自地拚命向前走，後来狗狗一个用力过猛，张宥涵抓不住绳子，悲剧就突然这样发生了。
和陪伴宥涵一起长大的狗狗不幸被车撞死。
先是活生生地被撞倒在自己面前，身为主人的她却无能为力，脑中顿时空白，眼睁睁地看着肇事者，撞到牠之後，停一瞬，最後不但没有下车查看，反而踩下油门，压过牠最後苟延残喘的生命希望後，逃逸。
『对不起。』
陈凯萱亲眼看到张宥涵跪在牠旁边。原本朝气如主人的狗狗现在却倒在血泊中，成了一动也不动的屍体。
她轻声说：『如果那时我有抓好绳子，就不会这样了；如果我继续陪你散步，就不会这样了……』
那时的她也是面无表情，毫无生气，宛若一朵枯萎的花朵，在秋日中静静地等待最後的凋零。
花儿枯萎时，会感觉得到痛苦吗？
『真的……对不起。』国二时的张宥涵半滴泪都没流，只留下心痛的歉语深深地烙印在陈凯萱的心中，以一种极为悲恸的方式──让她知道，对张宥涵来说，失去一个最重要人事物的痛，已经不是眼泪就能诠释或发泄的。
陈凯萱下定决心，她不会离开张宥涵。
因为她，放了所有心力在她认为值得在乎的人身上。
但如今，为什麽又会再一次看见她那种表情？
她气王子寰和王榆澄，也气自己。
——气自己的不中用。
陈凯萱轻叹了口气，觉得好累。
放在床边柜的手机忽然震动，她怕吵醒张宥涵，便赶紧接起来，往厕所跑。
「欸陈凯萱！要不要过来玩啊？」另一头传来杨敬凡的声音，还有其他人一旁玩闹的喧哗声。
「不要，我跟宥涵很累，在睡了。要玩明天再说。」
「第一天就是要high啊！哪那麽快就在睡的？吼别这样嘛！王子寰跟王榆澄也不知道跑哪了……你知道吗？」
现在的她，听到那两个名字就心烦。
「我哪知，你管他们啊！今天先睡了，晚安再见。」
悻悻然地挂电话，然後顺道在洗手台洗把脸。
「陈凯萱啊陈凯萱，」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喃喃自语：「你也不想再看到任何重要的人因为她的关系而受伤吧？所以，要振作……」
『如果事实真的、真的是这样，那王子寰要怎麽办？』
『凯萱，要不要先试着相信榆澄？』
带刺的玫瑰，信得过吗？
她擦乾手、拿起手机，缓缓地键入几个字，咬紧下唇……
「阿哲，你现在还好吗？」
萤幕的微光在此时对她来说有些刺眼，闭起眼，在心中历经一番挣扎後终於按下发送键。
再度叹气。她怀疑她要是在继续叹气下去，会不会变老？
陈凯萱重回床的怀抱，只求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