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在离法德营地约三英哩的地方停了下来,两台车上的人鱼贯下车,墨色大地上,他们的身影显得异常渺小。
李尊、丹尼斯、和香美站在吉普车旁和包括阿卡在内的其他四人道别。
香美噙忍泪水,怀里紧抱阿卡……这一别,大概再也见不到面了,心里自是无限感伤,「谢谢你,阿卡,要不是你,我和欧尼尔大夫可能再也见不到彼此,你真是勇敢,以後一定也会像你爸爸一样那麽棒。」
阿卡咧嘴一笑,他也舍不得和他们分开,他好喜欢欧尼尔大夫和他太太,但各有前程要奔,这是小小年纪却早熟的他,早已清楚的事实,他走向欧尼尔大夫,一把紧紧抱住他,嘴里大声说谢谢,他知道要不是欧尼尔大夫的挺身而出,自己恐怕一辈子也见不到爸爸,泪水夺眶,不知该用什麽话来表达,只好这样紧紧紧紧抱住那像大树一样的身躯。
李尊抓住机会,又拿起摄影机对准丹尼斯。丹尼斯不耐拨开他的镜头,蹲下身子,搓搓阿卡的脑袋,定定看着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对於阿卡这孩子,他有很多感触,自这孩子第一天来到难民营起,他便看出了他的与众不同,他很早熟、很独立,常常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玩,眼里总是寞寞,从这孩子身上,丹尼斯彷佛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所以特别关心他,如今看见阿卡终於与父亲团圆,也像了了一桩心事,与其说他帮阿卡找到了父亲,倒不如说他也为自己缺乏父爱的童年填补了缺口,所以说究竟是谁帮了谁,一时之间还真难说得清楚。「谢谢你,阿卡,以後要好好照顾自己。」这是他所能想到对阿卡说的唯一一句话。
阿卡点点头,转身回到他父亲身边。
库卡面有忧色地眺望前方大路,最後招手要一名叫穆汗的队员出来,「我看还是由穆汗送你们回查德难民营好了,我担心那个法德不会善罢甘休。」
丹尼斯望着眼前看似一无尽头的黄土荒漠,完全理解库卡忧心的原因何在。他向库卡伸出手,两人大手紧紧交握,人生有如一场宾客来去自如的聚会,他们出其不意地走进你的生命,又在下一秒走出你的生命,但也彻底改变了你的生命,如果不是阿卡的父亲及时现身救援,或许他的人生聚会早已关灯散场也说不定。
「谢谢你,库卡。」虽是简单一句话,却道尽他最深的感谢。
库卡用力握紧他的手,他们都帮忙救了彼此最深爱的人,这一点使这两个大男人很是惺惺相惜。
最後他们带着同伴,分头上车,从此分道扬镳,各自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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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斯专心看着前方道路,小心四方动静,他不时去瞄一眼後照镜,看看像小喵咪一样缩在後座,已经沉沉睡去的香美,彷佛不多看几眼,便无法真正说服自己她已经平安回到他身边,李尊抱着他的宝贝摄影机,也在後座呼声作响,穆汗则坐在前座,为他带路。穆汗说他从小在查德和土邦国的边境村庄长大,所以很清楚有哪个地方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溜进查德境内。而为了避人耳目,他们一路上都没打开车头灯,黑夜漫漫,丹尼斯必须靠自己极好的眼力来辨识前面的路况。
穆汗刚刚告诉他,再一个小时就可以抵达查德和土邦国边境的一座小村落,那里有个废弃的山洞,只要徒步穿过山洞,便可进入查德境内,他们最好赶在天未亮之前,抵达那里,免得引人注意,或被路上的哨兵察觉。
丹尼斯抱着一线希望,祈求上苍保佑一路平安回到查德,尤其是香美,他绝对不能再让她受到任何一丝伤害,他决定回到查德之後,立刻送她上飞机,远离这块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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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终於在某座村庄入口停下车,准备弃车步行进入。村落旁边,就是一片黄石累累的芒草旱地,时值十一月,芒草已经抽穗开花,白茫茫的一片,在深黑的夜里如波摆荡,如魍魉鬼影,毛骨悚然……
香美紧挨着丹尼斯慢慢前进,穆汗在他们前方带路,李尊垫後,他没忘记用手上的摄影机记录这最後一场逃亡记。
「该死!」穆汗低声咒骂,突然扬手,要他们全数蹲下。
「怎麽了?」丹尼斯低声问道。
「这里怎麽会有士兵?」穆法显然打错了算盘,很是懊恼,「看来这村庄已经被政府军给强行接收,充当据点了。」
原来自法德出了查德难民营之後,就通令边境士兵严加守备,并临时派兵强行徵收了几处民宅,充当据点。
「怎麽办?」香美心神慌乱,早上的可怕经验记忆犹新,她好怕旧事再度重演……
倒是丹尼斯冷静观察巡守的士兵,结果发现他们总共四人,两人一组,荷枪实弹,交错巡逻。他转头示意香美不要出声,然後低头看看腕表,仔细计算他们两组士兵交错走过,到达巡逻最远两端的时间………五分钟,不多不少,五分钟。换言之,这两组士兵迎面交叉,背对这条他们要经过的路,走到两端再回头的时间是五分钟,所以他们有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可以在士兵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小心通过这里。
「穆汗,从这里到那个山洞,需要多久时间?」丹尼斯低声问道。
「如果你们走快一点,三分钟可以走到,你们看清楚,就是尽头那块巨石,山洞在它正後方。」穆汗一次把路径说清楚。
「好,等我一声令下,我们就行动。」丹尼斯做了决定,这是一招险棋,但不能不下,因为这是他们唯一的退路,「穆汗,谢谢你,後会有期了。」丹尼斯向穆汗道谢,他们即将在此分道扬镳,只要他们三人平安进入山洞,穆汗便可以回去交差了。
丹尼斯撇头去看李尊,却发现他还在低头操弄那台摄影机,似乎没听仔细,於是又交待了李尊一遍,後者点点头,像是听懂了。
於是大家屏息以待,等丹尼斯下达指令……
丹尼斯一声令下,三人赶紧趁两组士兵拉开一段距离的空档,放轻脚步快速前进。
不料李尊竟还不死心地拿起摄影机,边走边拍,显然不想错失这最後一次的摄影机会,但一心不能二用,尤其在这麽惊险的时刻,地上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头突然绊了他一跤,他惊叫一声,跌在地上,两手仍紧抱摄影机,深怕摔坏它……走在前方的丹尼斯和香美惊愕回头,待在原地警戒守卫的穆汗也扬起头来,手上长枪直觉上膛。
四名士兵听见声响,不约而同回头探看,长枪准心瞄准声音来源,站在芒草半人高里的丹尼斯首当其冲被他们看见,士兵大声喝令不准动,但丹尼斯哪听他们的,急着弯身去扶李尊,一名士兵见状先发一枪,香美惊声尖叫,还险枪法不准,丹尼斯侥幸逃过,但说时迟那时快,穆汗一听见枪响,立时朝对方开枪,一名士兵当场中弹倒地,其他三名见情况非同小可,三支长枪的准心立时全数转移目标,对准穆汗,一阵扫射,丹尼斯听见惨叫,心里暗叫不妙,丢下李尊,赶紧冲向穆汗,还不忘回头大喊:「你们两个先走,快!」
香美惊骇地看着丹尼斯越跑越远的身影,「不要!」她绝望呼喊,泪水溃堤,他不能再回去那里,她不要失去他,不要!老天!不要再一次!
但丹尼斯脚步没有停下,他又回头喊了一次:「李尊,快带香美走,带她回台湾去,我会回台湾找你们,我不能丢下穆汗,你们快走!」他必须赶回到穆汗身边,他是医生,他不能丢下伤患不顾,更何况那是他们的朋友。
李尊死命拉住香美,不让她跟着去,「香美,他是无国界医生,他们不敢对他怎麽样的,我们快走,我们是非法入境欸!」他大声劝阻香美。
「不要!丹尼斯……」香美哭嚎挣扎,李尊死命一路拖她。
「快走!」丹尼斯只能痛声嘶吼,他人已经赶到正流血不止的穆汗身边,也听见草丛里紊乱的脚步声,心知肚明有更多士兵正聚拥上来,「快!李尊!快带香美走!」他又朝後方大吼一次,急忙掏出口袋里的手巾,紧紧缠住穆汗的伤口,为他止血。远处传来香美凄厉的哭嚎,撕人心肺,一声盖过一声,回荡在这鬼魅幢幢的墨色夜里,他闭上眼睛,狠下心肠,不回头去看,不愿去想……他怎能回头?又怎能多想?眼前有更急迫的事情等待他做,他不能弃穆汗於不顾,他不能,如果他走了,这群凶神恶煞一定会一枪毙了穆汗,他是无国界医生,依法有权救治这块国土上的任何一个人,不管是政府军还是游击队,所以他不走……他不能见死不见,即便命运此刻对他来说………是可怕复可怕的未知数。
别了,我的爱!他的心在淌血……但愿还有相聚的一天。
纷乱杂遝的脚步声终於止住,他缓缓睁开眼睛……士兵们将他和穆汗团团围住,七、八支长枪一式对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