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余晖将天际染成一片诡谲的橙红,容薇离开床,走向刻意拉开帘幔的窗口,静静伫立了半晌,突然像下定了什麽决心般,反身快步冲出门,狂奔於医院明亮却死白的长廊上。
她在医院住了三天,却连阿皓的一面也没见。因为只要一想到他浑身插满管子,虚弱无助地仅能靠仪器维持最基本的呼吸心跳,她就好害怕!阿皓那彷佛随时都会离开这个世界的缥缈,无时无刻不折磨着她,痛苦到了极致,除了面对,似乎也找不出解决的办法。
当初她就是为了逃避这样的结局,宁可离开,也不愿失去。然而,现在她才深切明白,爱情并不能以距离切割,不是分开就能不爱,就能不用承受失去的痛苦,相反的,在逃避的同时,无法分割的疼痛双倍的凌迟着她的心。
因为,只要爱还存在,就不可能完整丢弃。
「容薇,身体好点没?」在加护病房外,容薇见到了张友皓的父母,他们看起来既忧伤又憔悴,连本来开朗幽默的皓妈,都显得生气不再。
「张爸爸、张妈妈好。我已经没事了。真的很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容薇除了难过之外,对张友皓的父母更是歉然,不知该如何面对。
张友皓是独子,而今发生这样不幸的事,最难过的应该是身为父母的他们。
「傻孩子,做什麽道歉?该道歉的是阿皓!要不是他,我们漂亮可爱的容薇怎麽会变成这副德性?看看你,都瘦了一圈!阿皓真是太不应该了!等一下,我一定要好好骂骂他!再不醒来,我就揍他,看他醒不醒!」张友皓的母亲心疼地抚着容薇纤细到几乎只剩骨架的臂膀,本已泛红的眼眶,漾出了泪光。
「伯母,阿皓现在怎麽样了?」
皓妈闻言难过地摇摇头,泣不成声。
「医生说,阿皓这两天如果情况还没起色,大概就一辈子醒不过来了吧。」张友皓的父亲接续皓妈的话语,沉痛地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他会…他会…」容薇颤抖着双唇,那个字,怎麽也说不出口。
「机率很高。辅助他维持心肺功能的仪器使用太久会并发很多後遗症,严重的话会导致死亡,无论怎麽做,如果阿皓的心脏无法恢复自主跳动,他就会走…」
容薇木然地望着远方,彷佛失去言语能力般,只能默默地落泪。
除了接受命运一次又一次残忍地对待她之外,她还能怎麽办?心痛、悔恨、难过都已经不足以形容她现在的感受。也许,如果能重新再来一次,她会选择不要拥有,就和阿皓当普通朋友,聚散由天,离别只是淡淡的惆怅,不至於这般痛彻心扉。
「容薇,我们阿皓没能留下什麽给你,但我们都知道他非常爱你,爱到只要你能幸福,他什麽都可以不求。遇见你之後,阿皓改变了很多,成熟懂事不少,也找到了他向来最欠缺的决心及人生目标。现在我们都以他为傲!真的很谢谢你。」张友皓的父亲非但没有责怪她,反而选择宽容面对,这使得她更感难过。
「这个是在阿皓的口袋里找到的,应该是你的吧。」张友皓的父亲摊开手,掌心里是条断掉的项链。
是在她被挟持当天不知何时弄丢的「守护」项链,没想到阿皓替她拾了回来!
「还有,我们在整理他的东西时,发现了这个。」是一只信封,上头写着:『如果有一天我不幸离开,请帮我把这个交给薇薇。』
「阿皓给你的,里头装着一张光碟,拿着吧。」张友皓的父亲将信封连同项链一起交给容薇。
「谢谢,不过,我想…我应该没有勇气看吧。」容薇接过,却惨然一笑。
见她只想逃避,皓妈终於忍不住将心里一直想说的话全数脱口而出:「薇薇,有些话张妈妈今天一定要告诉你!人生中有很多苦痛,如果你一直选择逃避,就只会在原地兜圈子,你以为自己可以不用承受,但事实上,非但不是这样,反而可能得付出更大的代价。」
虽然皓妈很不舍容薇年纪轻轻就要面对人生关卡中最难过的生离死别,然而,她早就将容薇视为己出,还是觉得必须以长辈的立场给她一些提点。
容薇显然是陷入了沉思,就在皓妈以为她不会再有回应时,她忽然开口:「伯母,我可以进去看看阿皓吗?」
「当然可以,不过阿皓在加护病房,得等到探访时间才能进去,让张伯伯先带你回家休息一下,等到能探视时,他再去接你,好吗?」皓妈温柔地说道。
尽管挂心张友皓的病情,容薇还是乖顺地听从了皓妈的建议。
返家後,本想先洗个澡休息,却在脱下外套的同时,光碟似乎刻意要提醒容薇似的自口袋内掉了出来,落在她跟前。
她拾起,捧在手中端详一阵子,便开了电视,并走向播放器,将光碟置入。
三天来,陈医师给了她不少建议,自己也想了很多,加上皓爸皓妈的一番话,她感到混浊许久的心似乎出现了一点澄澈。
伯母说的没错,人生中的苦痛若一直选择逃避,只会在原地兜圈子,以为自己可以不用承受,事实上,却可能付出更大的代价。
她现在不就是这样吗?内心不仅承受了失去的痛苦,还有更多的後悔与内疚,因为逃避,她招来的苦难比本会降临在她身上的多了太多,不只自己,还连累到身边的人,如果当初勇敢一点,或许结局还不至於这麽糟。
现在,她要鼓起勇气面对一切!
从萤幕下端出现的显示时间可以知道,这是张友皓在不久前才录制完成,大概就是回国到枪战发生前的那一段时间,离现在不到一个月。
难道,他去美国也学会了预知自己的未来?
接着,电视里出现张友皓将整个画面塞得满满的脸,有些突兀的比例看上去滑稽极了。
他调好机器之後便退回正常的距离。
见到画面中的张友皓,容薇努力想维持平静,却仍克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内心,泪水扑簌簌地像在赶什麽似的争先恐後落了下来。
「薇薇,现在的你,在哭吗?」虽然笑着,张友皓的第一句话却带着淡淡的心酸。
「张友皓你这个大笨蛋再不醒来,我就不理你了!」明知道他听不到也无法回应,容薇还是对着电视大吼,彷佛这麽做,医院里的他就会马上醒过来。
「如果你在哭的话,站在旁边看着的我会很难过喔。我现在已经是你的天使,就在离你不远处,所以你不要哭了。」张友皓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而是煞有其事地再正经不过,代表他真的认为自己死後会变成天使。
明知不可能,她仍四处张望,期盼真能见到阿皓。
结果,什麽也没有。
「阿皓,不要再骗我了…我只要你能好好的活着。」还是只能屈服於现实的容薇,忧伤地喃喃自语。
「薇薇,我真的很高兴能遇到你,这一生,因为有你,我没有白活,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不能让你一辈子都爱我吧。虽然嘴巴上说不在乎,其实我心里是很受伤的。不过只要想到你因为我而没办法幸福快乐的活着,我就觉得自己必须放手,比起老是做一些让你伤心难过的事,我更应该扮演好守护者的角色。嗯…何扬对你好吗?希望他就是能给你幸福的人喔。」
「不…」容薇听完张友皓这番话後,整个人崩溃地大哭起来。
她怎麽会到这时候才明白,能给她幸福的从来就不是别人,一直都是张友皓!
现在还来得及吗?
「薇薇,很久没听你说那个你最爱的童话故事,你是不是忘了呢?不然我来说给你听好了,不过我擅自改了结局,因为我不喜欢原本那个结局,烂透了!啊,对了!我要先唱一首歌给你听,我练好久耶,我猜你应该会喜欢吧。」张友皓短暂的消失在镜头前,接着发出一阵像在翻箱倒柜似的铿锵声。待他重新出现时,手中多了一把吉他。
「没想到我会弹吉他吧,也不知道为什麽,前一阵子就突然很想学,我每天都拼命练习这首歌,一练会,就马上录下来!如果没机会当面表演给你看,至少你还是能听得到。不过我希望,这不是你第一次看到我的表演。」张友皓说罢便低头调音。
这就是她第一次看到张友皓的表演…她甚至不知道,他去学了吉他。
「好了,开始罗…这是吉他王子张友皓为您带来的深情演出!」
前奏一下,容薇觉得自己的心跳极速到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头皮一阵发麻。
是当年她曾经唱给他听的那首『X情人』主题曲-莎拉麦克劳兰的「Angel」!
张友皓认真弹唱的模样,时而低首按弦,时而对着镜头浅笑,紧紧揪住了她的心。
他的歌声不算好听,却饱含了情感,这使得容薇更加心痛悔恨,曲未竟,她已瘫软在地,哭得不能自己。
因此,当电铃声大作,她并未第一时间回过神来,直到身上的手机响起。
一接通,她还未说话,对方震耳欲聋的声音便透过话机传了出来。
是张友皓的父亲。
「容薇快开门!我在门外!阿皓不好了!」
「啊!」容薇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闻,迅速冲至玄关,门甫拉开,手便被来者扯住。
「快跟我去医院!」张友皓的父亲拉着她急急忙忙就往车子狂奔而去。
「等等!张爸爸你先说清楚,到底怎麽回事?」她一时间,情绪转换不过来。
「医院发出病危通知,阿皓他快不行了!」上了车後,皓爸油门一踩便往医院直驶而去。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容薇吓傻了,完全失去思考能力,只是不停地重覆着同样一句话。
她的世界,瞬间崩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