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你最一开始有注意到的……
他左手托着腮，右手来来回回的敲打着键盘，你原以为是他在写作时遇上了瓶颈，但撇了一眼萤幕，你发现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
「我忘记电脑的密码了……」注意到你正看向他，他轻声开口。
「不是身分证字号吗？」
「我昨天改了。」耳边想起他挫败的声音，你和他有着相同的困惑，明明才过一天而已……这遗忘显得很不寻常，很不像他。
「你有设提示吗？」
「BDY，我忘了是什麽意思……」解谜般的提示倒是很像他啊！你陪着他陷入思考，如果这和他书里的机关一样复杂的话，你可能得举手投降了。
「会是Birthday吗？」不过他应该不会耗那麽多脑力在这种东西上才对，你直观地思考着。
「忘了……可能吧？」他看起来完全没有印象的样子。让你觉得大概不会是这个答案。
不过你还是试着输入他的生日，不含年份的、民国年的、西元年的，没有一个正确。
正当你打算放弃生日这个可能性时，他忽然冒出一句：「其实，我应该不会设我自己的生日吧……」
你愣了几秒，接着输入你的生日……密码正确。
「这样啊……原来你这麽爱我啊！」你轻笑着，在他泛红的脸颊上烙下一浅吻。
※※※
类似的情况，如录影带重复放映一样，不断在你们的生活中上演。
他找不到他认真收藏着的笔记本，他忘记了自己刚想好的角色名字，差点一个早上喂三遍鱼饲料……
不太好的预感，和你曾听过的症状浮上心头，你甩甩头，甩掉让你不太舒坦的想法。
不太可能吧……你前些日子才和他一起庆祝了他的二十九岁生日。
「那个……我迷路了。」话筒的另一端，传来喧闹的人声、嘈杂的喇叭声，还有他那有些颤抖的嗓音。
「啊？」和他相处近十年，你从未听过他的这种，求救。
「我真的……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你从他的话语中解读出了恐惧，任何困惑都晚点再说吧！你如此决定。
「别紧张，告诉我你现在看到哪些东西，任何商店、招牌、路名都先告诉我。」你听着他的描述，猜到他大概在捷运站附近。
如此一来你更不解了，虽然那里不是每天必经之路，应该是他熟悉的地方才是。
你试着告诉他如何找到搭回家里的公车，但他似乎很难照着你的指示去做，於是你只得留下一句「在那里等我」，接着飞快赶到他所在的地方。
你在不断流动的人潮中发现他的身影，他就伫立在一地，低着头不晓得在想些什麽。
你快步跑到他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他抬头注视了你几秒，然後，伸手抱你。
一路上他都没说任何一句话，你也是，但你的眼神随着他的目光四处飘移着。
一直到回到家以後，他才开口。
他说，原本不是这样的，但他在回家的半路上，忽然的，无预警的，像保特瓶流光了水，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回想不起来。
他说，他怕得要死。
「那……找个时间我们去趟医院吧……」他的知识、联想能力都比你要丰富的多，你能想到的，必然也成为他众多思虑中的一个可能性。
「好。」他轻轻抿了下唇，点头。
※※※
你和他的猜想都没有错误。早发性阿兹海默症。
还真够早发的……你不自觉有些埋怨老天。
无可避免的，你们的家里慢慢开始出现许多备忘录、便利贴、小纸条，努力试着去保存，那些被他悄然遗落的。
他说的话语，渐渐不像从前那样充满逻辑和条理，他渐渐像个孩子。
他坐在书桌前的时间比起从前，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他不再写推理小说，他写日记，巨细靡遗的日记。
他自日记最後一页倒着写你，他说，他怕有一天忘了最不该忘的东西。
※※※
那是某个静谧的周六早晨，你正庆幸着没有未处理完的工作，一整天都可以好好陪他，下午要不要去哪里走走呢？
当你察觉身旁的床位空了下来，你连忙起身，一边想着不晓得他一大早的在做些什麽，一边搜索着他的身影。
只是……客厅、饭厅、厕所、书房……你绕了整座屋子一圈，遍寻不着。
糟糕，他会在哪里呢？你一点头绪都没有。
书房里，他的日记本散落一地，一丝丝不安的情绪涌上你心头。
你替他一本本拾起日记，你忽地想起，他曾笑着说过，日记本，是他要给你的珍藏，他，为你而写。
你不由得起了翻阅的念头，你仓卒翻了几本几页。
“我又忘记，我忘记了什麽……”
“时间，带走太多太多我想留下的东西，未免也太过份了吧……”
“欸，我好像真的弄丢了……”
“我没有办法控制，然後生气，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
“原来，不是我忘了这个世界，是这个世界遗忘了我。”
你飞快地阖上书本，你知道了、你知道了，他一定会去那里的吧……
你冲出家门，没有走路，没有休息，有的只有跑、跑……你让泪水被速度风乾。
你站在他面前，忍不住弯下身子大口大口喘着气。
正沿着河堤散步的他停下脚步，凝视着你。
「你好。」他说，像你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他时的神情。
你发现，比起当时，他几乎没变，至少，没老。
你一怔，跟上他的脚步，接着开口：「早啊！你好。」
即使他遗忘了这一整个世界。
就算他遗忘的这个世界里面包括你。
只要，被世界遗忘的他身边有你，而你，记得他和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