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宛如雪白碎浪,终日没有变化地打向岸边,又回归海中。
直到很久以後,他才想到,自己一直都没有带她去看过海。
为什麽他曾经以为那段时光会永无止尽?
为何只有在失去她以後,时光才显得如此绵长,似乎不会终止?
山中的春天碧绿满溢,他、艾丝特和塔亚一同坐在村子里最大的大树下,看着年轻人跳舞欢庆。有的人会拉着他跟艾丝特,说「又不是结了婚就不能跳,来啦!」一边把花环套在他们头上,他虽然会很别扭,但还是能拉着她的手,跳几个方块舞的舞步;艾丝特尽管已经不再年方豆蔻,头上戴着花环,欢悦地舞蹈的模样,却依然让他看得入神。
夏天并不燠热,只是人们习惯在下午才串门子。入山狩猎的人总在午後归来。艾丝特会跟塔亚一起准备点心,而所有人坐在树下聊天休息,看猎人们又打到了什麽。在他和艾丝特对外一致的说法中,他是从狼群手中救下了未来妻子的高明猎人,因此,人们总是会问他该怎麽肢解猎物比较妥当。他经常把动物一口吞掉,但不是没有研究过牠们的构造,於是他能够清楚指出该怎麽剥皮、宰割;这时,每个人都会用赞叹的眼神看着他。
秋天,满山遍野都是五彩斑斓。艾丝特喜欢拉着他出外散步,一边问他各种树木的名称。有时他也不明白,艾丝特会掩嘴轻笑,说「原来席里尔也有不晓得的事情」,他则回答「就算不知道,於我也没有影响」;等到回去後,他才会翻找塔亚家的书,把树种都背起来,免得又被艾丝特看扁了。他偶尔会被她拉着,摔入柔软的落叶堆,而她会拥着他,说:「要是能永远这样子就好了。」
他不知道,人类是如何认知所谓的永远的。艾丝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真的期望着永远麽?对她而言,永远会持续到何时呢?单单是她自己生命的尽头,抑或世界终结、星座消亡──以及他消融在空气中的那一天?
他一直也不能明白。
那年冬天,外面飘落点点细雪,艾丝特坐在火炉旁边,和塔亚一起勾着围巾──艾丝特原先连棒针都不大会拿,是塔亚邀她织围巾时,发现她不会,才花了整个冬天教她。第二年冬天,艾丝特已经能织出一点形状,尾端也有小毛球,看他围着,她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那是他与艾丝特毫无阻碍地迎来的第四个冬天;每到这时,雪好像也堆积在塔亚的头发上,让她显得更加苍老──又一年过去了,塔亚也离她的死亡越来越近。艾丝特总是勾着围巾,说:「塔亚也要健健康康地,明年和我一起勾给席里尔的围巾哦。就这样说定了,好吗?」
「呵呵呵,每年我们都织两条给席里尔,他老是围得跟雪人一样。」塔亚说:「你们快点生个小宝宝,让我有理由织袜子给曾孙吧。」
「讨厌啦,奶奶,你真的把我们当成你的孙子跟孙媳妇了。」艾丝特抓着棒针,笑得很开心,显然并不像她说的那样讨厌。
他坐在旁边读书,没有察觉,自己早就已经把同一页看了半小时以上。
冬天是个让人深刻理解时光流逝之快的季节。每到凛冬时分,他便又想,没有同族烦扰的一年,又过去了。数年匆匆而过,他依然不喜欢作为一个人类──人类的身体容易累、无法徒手将猎物撕开、嘴巴小到必须先将食物切好才能吃、对各种疼痛的耐受力也过低;但是,只有这个身体能让他自在地面对塔亚跟村人,以及拥抱艾丝特、摸她的头、与她共舞。
然而,他能这样跟艾丝特生活多久?他们还能迎来明年的冬季麽?明年,塔亚还会在麽?他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考虑起很多问题。
「席里尔,我累了,你要去睡了吗?」艾丝特揉着眼睛,把织到一半的黄色围巾放到桌上的篮子里,打了个呵欠。
艾丝特曾经说过,想织给他的围巾颜色,一定要是他身上的颜色。黑色围巾感觉很不吉利,所以她想织淡黄色围巾给他;而且,他的眼睛是琥珀色,跟她所能找到颜色最淡的毛线非常接近。塔亚则是织了红色围巾给他,说红色跟黄色都是暖呼呼的颜色。冬天就是要裹得暖暖的。
「我们去睡吧。」他牵着她离开火炉边。「晚安,塔亚。」
「记得要生个曾孙子给我哦。」塔亚把手放在嘴巴旁边,呵呵笑了。
「讨厌啦,奶奶──那晚安罗。」
一起回房时,艾丝特总会抱着他的手臂,彷佛在黑暗中不这样走路就会跌倒。他想着塔亚的叮嘱,心里另有其他想法──他不晓得,如果身为龙的他,与身为人类的她有孩子,那个孩子究竟会像龙多点,或像人多点。如果艾丝特生出非龙亦非人的孩子,她恐怕会吓得半死。况且,如果有了孩子,那麽他是否可以和圣龙共享记忆,从而泄漏他们的行踪?
塔亚从前年开始,就一直口吻轻松地假装埋怨,说他们都不生个孩子给她抱抱,让她这个奶奶非常寂寞。艾丝特总会自然地抱着塔亚,说:「我最爱奶奶啦,我不想生小孩出来跟我抢奶奶。」
但是,他知道,有时艾丝特会织出小小的袜子,又把它拆掉。
「艾丝特。」他翻过身,侧躺着看她。
「席里尔,你睡不着吗?要不要我说床边故事?」艾丝特转过来,捧着他的脸,同情地说:「我就知道不是只有我会失眠。」
「我不是失眠,也不用床边故事。」他半闭着眼睛。「艾丝特,你觉得我们会这样多久?」
「你说像这样,又度过一年吗?」艾丝特好似十分满足地笑了。「我觉得可以再五十年呢。」
「你觉得,我们该有孩子麽?」
雪地将月光反射进来,照亮了艾丝特身体的轮廓,她穿着睡衣,尽管已经二十多岁了,却和他俩相识时一样娇小。她因着他的问题,稍微愣住了一会,随後才轻声开口。
「席里尔,我以为你不想要孩子。」
他们在一起四年以来,夜晚就只是共枕,偶尔艾丝特会缩在他怀里睡着。人类的身体偶尔会有令他不适的反应,而他本着经验,知道那是某种欲望,顺从那个欲望行动的话,他跟艾丝特便会拥有後代。然而,他一直在想拥有後代会给他们带来的危险,他不想让任何人破坏艾丝特的幸福。
在那个被围攻致死的结局来临前,他不想让任何人打扰他们。
「我并不是特别想要,却也不是不想要。我只是在想,他会不会给我们带来危险。如果他有圣龙血统,那麽或许就会和我的同族共享记忆,这样,我们一定又会被追杀。」
到那时,我们就要离开这里、离开塔亚跟其他人,开始流浪了。
艾丝特沉默良久,久到他想翻身回去睡觉时,她又捧住他的脸。
「席里尔,你记得我说过,你应该会比我晚死吗?」
「记得。」尽管不想承认,但他记得,艾丝特曾说过这件事。
「我希望,我死了以後,有人可以继续爱着你。」
艾丝特慢慢地说,意外地没有哽咽,而是如同看着一直没能与之重逢的朵莉、或是早就已经不在人世的帕梅亚那样,神色怜爱、声音充满疼惜。
「我怕你在我死了以後,会很寂寞很寂寞。有了孩子以後呀,你可以教他看星星跟读书,我可以教他怎麽剪羊毛跟挤奶──虽然这里现在没有羊可以让我教他──等到他结婚有了小孩,你就会变成爷爷了哟。」
她像是想像到他像老龙一样长了白胡须的模样,噗哧一笑。
「以後呀,一定会有很多很多人,代替我继续爱着你的,那样子,即使你活到很老很老,也不会孤单。这样子不是就太好了吗?」
「但我不想要其他人。」他执拗地拒绝想像那样的未来。「我只需要你。」
别提没有艾丝特的未来了,他光是想到之前离开她去北方待了半年的那段记忆,头就没来由地发痛。
「席里尔,小孩是很奇妙的哦。当你从他们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照顾他们,久了以後,他们就会变成你生命的一部分,会紧紧缠绕在你的心脏上。到那时,你一定会懂的。我们的孩子一定会很可爱的呀,而且,我也想趁年轻的时候,替你多生几个。到时候,塔亚会很开心的,因为家里变得很热闹哦。」
艾丝特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俨然又回到以往牧羊时,看着她心爱的羊儿那样。她似乎已经开始想像,火炉边、花园里、大树下,他们的孩子奔跑玩耍,笑容满面的景象。
「你不怕麽?如果你生出了不完全是人类的孩子,或是我们就此遭遇了危险──」他还想说什麽,艾丝特却抚上他的脸颊,轻声打断他。
「席里尔,你觉得,我是那种珍惜生命胜过你的人吗?」艾丝特凑近他,往他的唇上落下星尘一般几无踪迹的吻。「人迟早是会死的。在那之前,我想跟你一起,留下很多东西。」
他发现,让艾丝特吻他的感觉真好。於是他像是捧着掉落的星星一般,珍惜地拥着她,也跟着吻她。做为人类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可以拥抱她吧。
「我们还有一个冬天。可以来想想,要帮他们取什麽名字。」
夏季中旬,艾丝特的肚子终於大了起来。塔亚要她多留在房间里休息,而他每天都坐在床边,和艾丝特聊天、陪她读书。偶尔,艾丝特会要他别一直闷在房间里,出去散散步,甚至像以前那样回归龙形飞一飞,她都觉得很好。
「等宝宝出生以後,或许席里尔你就不会想经常离开了。」艾丝特经常摸着肚子,平静地说:「他呀,一定会让席里尔离不开他的哦。」
他听了她的话,每个月都会离开山村一两次,去到草原上,吹着风、回忆作为龙形和飞翔的感觉。
每到这时,他才感觉自己是自由的。
回到艾丝特身边时,他偶尔会看见她把一块板子摆在脚上,似乎在写字。她学识字也有两三年了,字还是歪歪扭扭的;他虽然不喜欢拿笔的感觉,却能写得一手好字,和艾丝特的字一比,老是让塔亚笑着说:「哎呀,席里尔当猎人归当猎人,字也写得这麽好,我的孙子真是多才多艺。」
艾丝特老是写一写就把纸揉掉,丢到旁边的字纸篓里。他每次都会趁她不注意捡回来看,上面写着「席力尔(Ciril)」、「相念(mis)」、「名子(nam)」、「保保(baibi)」之类的,连拼字都有很多错误的字词。看完以後他总是失笑,却没有跟艾丝特说这些字正确的拼法;毕竟,他看得懂就好了,顶多等到有机会时,再教她一次。
他知道艾丝特正在想,要帮孩子取什麽名字。所以,他翻了很多书,写下很多她可能会喜欢,别致又简单的名字,女孩男孩的名字他都写了。拿给艾丝特看的时候,她露出犹豫的表情,说他实在太会选了,很难挑到一个最好的。
最後,她只决定了一个名字。
「我觉得希瓦娜是个好名字,是这样念吗?希瓦娜。」艾丝特端详许久後,比着某个名字对他说:「男生也可以用这名字,西瓦纳。而且也很好记得。」
「那就这样决定。」他把这个名字记了下来。
越来越临近艾丝特预产期的冬季中旬时,他就越来越常在半夜离开屋子,到外面仰望星空,那个龙爪般的星座兀自闪耀,不知道能不能听见他的声音。
他希望艾丝特生产能够平安。人类和龙有後代,生产时会发生什麽事情,他一概不知;他只希望,生下来的孩子至少要是人形,否则艾丝特跟塔亚都一定会活活吓死。
越靠近她生产的时候,他便越常做梦。某天梦中,他抱着一个襁褓,独自站在星空下仰望,当他想看怀中抱的是谁,掀开一点布料,却只有一双淡色的眼珠,从生着红色龙鳞的眼皮底,冷冷地回望他。
「……啊啊!席、席里尔……!」
艾丝特爆出撕裂一般的尖叫,使他猛然惊醒。他看见她很难受地紧紧环着肩膀哭号,同时感觉到身下的床单都湿透了,他跳起来,跑去找塔亚。
「塔亚!艾丝特在哭,她要生了!」
「你去找接生婆来帮忙,快点去!」
塔亚用不同於平常的麻利动作,准备起生产时会需要的东西,他依言去找来接生妇;因为是半夜,他把那贪睡的老女人挖起来还花了点时间,差点没让他急得掐断那女人的喉管。
回到塔亚家,塔亚要他帮忙烧热水,越热越好。要是可以用龙息烧水,他是一定会做的,而现在他只是人,所以只能努力搧风点火,让水能滚得快一点。
在这期间,他听见艾丝特痛苦的哭喊,像是要让整座山的树都枯死那般,响彻静寂如死的黑夜。他不知道人类可以如此嚎啕不止,而他也已经很久没看过笑容满面的艾丝特哭泣,这个声音犹如龙爪,狠狠揪紧他的五脏六腑,像是要把它们统统抓碎。
他回到房间,看见艾丝特满头是汗,抓住床单的指关节已经握到发白。接生妇跟塔亚的表情都很严肃,他不知道使她俩如此沉默的原因,是因为艾丝特已经叫到快没有声音,或是鲜血染满整张床单,此刻正不断往地上淌落。
艾丝特那麽娇小,哪里能流这麽多血?他想把她的肚子剖开,直接把那个该死的小东西拿出来──为什麽人类的生产会这麽痛苦?为什麽他什麽都能做,却没办法让她好受一点?
他比她强壮,为什麽却不能代替她!
「怎麽了?」他沉着声音问。
「不对劲,太久了。你再用力看看,吸气、吐气、吸气、吐气……」
从那个血红色的洞里面,他没有看到任何可能是婴儿的东西出现,有的只是血块和血浆、以及一些掺杂怪异颜色的东西。整个房间的味道让他昏眩,可是他看见艾丝特在意识朦胧中,仍然把头转向他,眼睛半翻着。
「席里尔……你先、出去……别看……」
「该死!」他难得说了句粗话,走到床边让她握住他的手。「你们快点想想办法!──想抓就抓着,就算你抓到我的手流血也不要放掉!抓紧我!」
「这种事情没办法,只能等他出来!吸气、吐气、吸气、吐气……」
一个间歇过後,艾丝特又重新尖叫起来,指甲深深嵌进他的手腕。艾丝特有听话抓紧他,让他很高兴,手上的剧痛似乎能缓解一点他思绪的疼痛,不再让他被她痛苦的哀号给折磨。
隔天快中午的时候,孩子终於愿意离开艾丝特温暖的身体,安静地出世。艾丝特累得昏了过去,连接生妇手忙脚乱地替她缝合时,都没有再哭出一声。他接过塔亚递给他的孩子,很意外自己居然是先产生把孩子丢出窗外的想法。
怀中的她沉睡着,眼皮上有星点红色,他知道塔亚会以为那是胎记,但他一看就知道,那是龙鳞。这个孩子的出生,真的可以为他们带来幸福麽?
他悲哀地看向昏睡着的她,死死咬住了下唇。
帮忙把艾丝特搬到有乾净床单的房间後,他回到原本那个房间擦拭整理,每擦一次地板、每闻到一次腥甜的血味跟异常的臭味,他就想,自己不能再跟她有孩子了。他不要再看她这麽痛苦,就算她虚弱地微笑着,说「我很快就会好起来了,席里尔」,他也不要再答应她。
他曾经听见接生妇一头雾水地说,没有看过小孩子生这麽久的,流这麽多血还没死,根本就是奇蹟。到这时候,他如果没咬紧牙关,真的会当场撕下她大放厥词的嘴巴。
这个老女人敢随便预言艾丝特的死?艾丝特怎麽能为了生产这种事情死!
好不容易清理完了,他疲倦地回到艾丝特睡觉的地方,看见塔亚已经拿出一个旧摇篮,婴儿正在里面熟睡着。这个孩子很安静,并没有哭,仅是一直闭着眼睛,似乎打定了主意,在妈妈抱她之前,死都不要睁开眼睛。他没想抱她,直到艾丝特告诉他如何爱这个孩子以前,他都无法抱她。
他还没意识到,这个孩子就是希瓦娜。
他只知道,这个孩子的出生,几乎杀掉了他的星星。
接下来几天,艾丝特都在发烧。塔亚站在床边,帮忙喂希瓦娜喝很淡的米汤,一边担忧地看着她昏迷不醒的孙媳妇。
「艾丝特为什麽还没醒?」他双手抱胸,口吻十分严肃。
「我不晓得,咱们村子里偶尔会听说,生完小孩以後开始发烧、下头犯疼,流血流个不停。每次有这种情况,都……」塔亚越说声音越小,彷佛根本不想再推测下去。「明天该找医生来看看,但是遇到这种情况,医生也束手无策。」
医生过来以後,判定艾丝特有感染的情况,虽然他开了一些药,所有人却都明白,那连欺骗自己的效果都没有。
他总是坐在床边,试着用鼻头碰碰她的额头,那里总是温热的,有时更会烧到比他的龙鳞还灼烫。他每天都替她换床单,因为床单总是很容易就被她下头流出来的东西给弄得脏污不堪;他不怕脏或臭,知道他宁愿做这些事,也不想从塔亚手上把孩子接过来抱一抱。
第五天,艾丝特终於醒了。她嘴唇发白,转过来看他。
「席里尔……」
他不知道该说什麽,只是俯下身,像一阵雾,毫无压力地抱住她,将她护在怀中,彷佛那样就能阻止她受到病痛的伤害。
「希瓦娜呢……?」
「塔亚哄她睡了,你多休息。」
「我好想看看她……」
「明天早上她吃完早餐,我会请塔亚把她抱过来。」
「席里尔,希瓦娜、可爱吗……?」艾丝特的笑容宛如泡沫,光是要成形都显得无比艰辛。「她是不是、很可爱呢……?」
他离开艾丝特,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紧握右拳。
「她是你的女儿,一定会很可爱。」
「太好了……」艾丝特满足地闭上眼睛。「席里尔,你一定会、是个好爸、爸的……你要好好照顾希瓦娜,就这样、说定了,好吗……?」
在艾丝特又疲惫地睡去时,他用双手掩住脸,沉沉地说了一句。
「以命起誓。」
如果现在出去,能够看到艾丝特说的银匙座吧?
她曾在帕梅亚生病时,祈祷说希望能从那汤匙中滴下一点神喝的牛奶,让帕梅亚喝,这样牠一定就能好起来。此时,他也不禁期望起,那当中还剩下一点珍贵的牛奶,或许艾丝特能蒙那个星座的守护,从病痛中痊癒。
之後几天,艾丝特吃得很少,几乎总是在睡觉,她很少呻吟哭泣,病情却明显加重了。尽管塔亚总是替她按时服药、擦药,做清洁,艾丝特身下床单的颜色却仍被染到发黑,如同塔亚脸上满布的阴影。
「席里尔,你都没有抱过希瓦娜呢。」
「我没有心情。」他坦言,看见塔亚露出责备的表情。
「她可是你的女儿呀,如果你不爱她,还有谁能爱她呢?」
塔亚这句话似乎意有所指,他听得出来,却没有伸手掐住她的脖子,而是别开头。
「艾丝特会爱她,那样就够了。」
此时,他听见艾丝特发出难受的尖喊,心头又有一种要被龙爪撕开的痛楚。他冲回房间,看见她缩着身子,彷佛是要从下腹那里四分五裂了一般,无法忍受剧痛地哭泣着,床单满是鲜血与秽物,他扯开床单丢到地上,轻轻地抱着她。
「席里尔……我还没有,给希瓦娜喂过奶、没有抱过她、亲过她……」艾丝特满头冷汗,双唇发白,眼神中满是狂乱。「我想活下去、席里尔,可是我要怎麽样,才可以活下去……啊啊……」
他咬住下唇,直到鲜血淌落,染红了他的衣领,他都没有将牙齿松开。
「我、我好想看到明天的太阳,可是,我好害怕,就算太阳出来,就算明天来到,我还是会这麽痛苦──」她紧抓着自己,满是裂痕的指甲又崩开了一些,豆大的血珠冒出。「席里尔、杀了我,把我杀死……我不想死,可是我……啊啊啊啊啊啊!」
「你把希瓦娜抱回房间去,然後弄点热水来!」
塔亚毫不客气地推开他,用满是皱纹的手安抚着艾丝特。
「别哭呀、别哭,奶奶在这,艾丝特、乖呀……」
「奶奶、奶奶……对不起、对不起……我……」
他飞奔回到房间,也没确认希瓦娜是不是睡着了,就跑去烧热水。艾丝特的精神已经被痛苦折磨得不像样了──她哭着求他杀死她。
有什麽东西就这样沿着他的双颊滑落,滴到火焰中,发出滋滋作响的声音。他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就在此刻,他很想化回龙形。龙是不会流泪的,如果悲愤痛苦,只需要仰头咆哮,就能让整个世界都为他震慑到颤抖不已。
我希望,我死了以後,有人可以继续爱着你。
她当初说的,是他们三个一起生活吧?
为何如今,是她拿自己的命,去换来一个他厌憎不已的小生物?
他端着水盆回到房间,发现艾丝特脸色苍白地睡着了,塔亚正掩着脸,静静地哭泣着。
「席里尔,艾丝特快撑不住了……她刚刚还说:『把我烧掉,这样我才能飞到星星上』──我可怜的孙媳妇……」
这时,那句「孙媳妇」听来如此真实。那原本只是他们为了共同生活,所共同想到的说词;而此刻,听见塔亚悲叹着吐出这个字,却没有使他感到一丝诡异。他扶塔亚回房休息,然後回到艾丝特的房间,颓然地坐在椅子上看她。
把我烧掉,这样我才能飞到星星上。
他小声念着这句话,不断地念着。
他好想再跟她说说话,不管说什麽都好。他想跟她说,春天就要到了,他们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去看他们的星座了。漫山遍野的花他们都可以摘来编花环,不管她要他戴几个花环,他都不会再闹别扭。他们不是说好了,夏天的时候要一起去装山泉水,帮孩子洗澡麽?还说要去湖边打水漂。秋天的时候,他一定能够回答出所有植物的名字了,她不是还说,一定要考倒他的麽?
他就这样想着要跟她说的话,弯着上半身,坐在椅子上昏昏睡去。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梦中又哭了。那个梦他已经记不得多少,只知道他抱着裹住希瓦娜的襁褓,站在艾丝特的墓碑前面,想着是不是把希瓦娜摔死在那上头,就能换得艾丝特重获健康。
在他坐在她床边,掩住脸,想从这恶梦中清醒时,艾丝特并没有继续呻吟或号哭。她平静地将手摊在身侧,彷佛什麽都不用带走,这样才能飞得更高更远。她的左手死死握着塔亚切药草用的小刀,他怕她自杀,便想把刀拿走,但她的手僵硬到好像想把这东西永远握住,他一时掰不开。
他最後放弃了,想轻轻摇她,让她醒来喝药,顺便把刀给他。但不管摇了几下,她都没有醒过来。他凑近去看,发现她的神情安祥到让他浑身发冷。
「艾丝特?艾丝特、艾丝特……艾丝特、艾丝特、艾丝特、艾丝特、艾丝特、艾丝特、艾丝特──艾丝特!艾丝特!」
他手肘撑着床,跪倒在床边,看着艾丝特握着的那把刀。然後,他伸出手,去探她的鼻息,发现她已经不再呼出蒸腾水汽的热气;此时,她就像个雕像一样,冰冷安静。
「艾丝特!」
他看着那把刀很久、很久,然後发了疯似地几乎将她的手指掰断,这才把刀拿出来。他起身,把刀往墙上拚命刺戳,彷佛把那把刀毁掉的话,艾丝特就没有该死的理由。但直到刀柄松脱、刀刃掉落,而他的手满是挫伤,艾丝特也没有醒来。
他跪在墙边,把头靠在上面,似乎不那样做,他的意识就会立刻碎裂消散。艾丝特什麽也没说,什麽也没告诉他,就那样永远地不再言语。
虽然你救了我,但是你不能把我保护的羊偷走!你要吃的话,也得先把我吃掉!
我叫艾丝特。那麽,你可以把名字告诉我吗?这样会不会太冒犯?
我叫席里尔。那麽,我会叫你艾丝特。
虽然你讨厌流星,可是我很喜欢。
即使你喜欢,我还是讨厌。
席里尔,你曾经和谁永远分开过吗?
我想,分开这种事情,你经历过一次才会明白。
我会等你的,我会等到明年夏天的!到那时,朵莉跟帕梅亚都到了生宝宝的年纪,你就可以看到小羊了。这里是整个南方最适合看星星的地方,所以你就算想看星星,也只能来这里哦。你一定、一定要回来!
欢迎回来,席里尔。
那我总有一天死掉的时候,你会难过吗?
生命总是会消逝,如果我为了每个我遇到的生物难过,那是难过不完的。
如果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吗?
会不会忘记,并不是我说了算。如果能忘,我隔天就会忘记;如果无法,就算把脑袋剜掉一部分,我还是不会忘记。
因为席里尔,你不是人类呀。人类跟龙,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我不会再让你受欺负。在我身边,你只要听得懂我说的话、只要放你喜欢的羊、看你喜欢的星星,其他事情都不用再担心。
你说像这样,又度过一年吗?我觉得可以再五十年呢。
以後呀,一定会有很多很多人,代替我继续爱着你的,那样子,即使你活到很老很老,也不会孤单。这样子不是就太好了吗?
人迟早是会死的。在那之前,我想跟你一起,留下很多东西。
艾丝特不再说话了,就只是安静地跟希瓦娜一样沉睡着。
只是,希瓦娜等待的是未来,而她等待的是他的死。
他仰头想发出吼声,想让整个世界都随着她的死悲恸凄楚。他要把整个星空都震落,让那些与她同名的事物,陪她一同死去,点亮她前往死後世界的道路,指引她到那个他们最爱的星座上。
然而,从他喉头撕裂而出的,不是圣龙足可撼动天地的傲然怒吼。
而是卑微渺小、独属於人类的凄怆号哭。
Tobecontinued.
终於迎来了这段呢、嗯。
如果没有被伤得太厉害就好了呢,代表这还不算太过悲伤吧。无论怎麽写,我似乎也无法写出真正伤痛的万分之一,但我仍然为了这段剧情哭过几次。
其实这个段落,已经在Ⅲ里面用帕梅亚(羊的名字)的死预告过了,帕梅亚死於产後感染,艾丝特也是。稍微研究过这种病的症状,但如果还是有阙漏的地方,请当作我是为了剧情需要,而减少描写或省去不写吧。
每次写到疾病,我都会尽量避免把角色写得美美的,因为疾病本身就不美丽。所以我也不大喜欢,躺在床上,感觉乾净又洁白,慢慢步入死亡的那种景象。角色在即将死亡时的挣扎,虽然可能写得不够好,却也是我尽力了去想像的画面。而我更注重的是被留下来的人会有的想法,之後席里尔该怎麽办才好呢?这也是我一直在考虑的问题。
幸好Ⅳ出现了塔亚奶奶这个角色,原本还在想是不是要让她先过世,不过幸好没有,之後奶奶也会尽量帮忙席里尔走出来的,是个稳定他心绪的重要配角。能有这个角色,对席里尔跟希瓦娜而言都好吧,幸好有奶奶你呢(你在对谁说话
另外,也叙述了很多四年来生活平淡、回想起来却意外美好的部份。希望他们所谓的「生活幸福」并不只是简单的四个字带过,而是确实存在过的,各种生活片段的累积。即使之後很悲伤,他们却也曾经是幸福过的。
因为写作这章,稍微能理解一点「因为妻子难产过世而讨厌她那时生下的孩子」的父亲的心情,朋友很直截了当地说「这爸爸失格了呀」,我认为是没错的。之後,我也会尽力写作席里尔如何从这种心情中走出来,慢慢接受希瓦娜的桥段。这里的BGM已经挑好了,感谢yosuki每次都推荐给我好棒的音乐。
下面也引用前面使用过两次的BGM,〈六等星の夜〉的歌词,这是首相当温柔也很伤痛的歌。
终わらない夜に愿いはひとつ
「星のない空に辉く光を」
漫无止境的长夜里,我的愿望只有一个
「赐予我在这没有星星的夜空里闪耀的光芒吧」
星屑のなかであなたに出会えた
いつかの気持ちのまま会えたらよかった
在这茫茫星尘里,我遇见了你
倘若能带着过去的那份心意与你重逢,该有多好
星屑のなかで出会えた奇迹が人ゴミのなかにまた见えなくなる
我与你在星尘之中相逢的奇蹟,又将淹没在人流之中
こんなちいさな星座なのにココにいたこと
気付いてくれてありがとう
虽然我是这样渺小的星座
你仍注意到我的存在,谢谢你
这几段歌词,我觉得都很能代表这个故事的某些部份。
在最後,也引用了相当多的台词,照着顺序排下来,从Ⅰ到Ⅳ的台词都引用过,有兴趣的不妨回头找找。在做引用工作的时候,我才发现他们真的说过许多话呢,我引用的,大概不到三成吧。
那些都是真实存在过的画面,也是我铺陈这麽多字的理由。他们的回忆也是你们的回忆,为此希望各位也能稍微体会到一点幸福和悲伤。之後希瓦娜一定会成功把席里尔治好的。
那麽,下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