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本月在工作上的诸多事宜,我抽了一个星期假日,回到那久远不曾踏足的故乡。
理由其实很简单,就在上周六,我接到一通来自家乡友人的电话,说我哥的儿子,也就是我的侄子——回家了。
这件事听在别人耳里也许是稀松平常,但对我来说,却是有些意想不到的事。
在那不管於他,於我,都充满痛苦回忆的地方,唯一有爱的亲人又走了……再怎麽说,想回去的欲望都应该和我一样,是趋近於零的吧。
但是他却回家了。
据说还带着一只美丽不似凡人的宠物鸟,一人一宠打着到处拜访亲朋旧友的好算盘,每天大摇大摆地蹭吃蹭喝。
举凡能参加的聚会、能疯玩的庙会全被他们跑遍,甚至在晚上跟着一群小鬼,把点燃的冲天炮射进田里面,差点酿成火灾……
我几乎用膝盖都能猜到,那个提议用冲天炮射田的夭寿家伙是谁。
果不其然下一秒,我就听说我那好侄子当时是一脸乖巧,主动留下让邻居田姥姥训了半个小时,结果转过身就欢欢喜喜地拉美人宠物跑去夜游,丝毫没有要反省的意思。
撇去这孩子究竟有多厚脸皮这件事,大大小小的状况其实还不只如此。
想他一大早起来没事,和美人宠物去跑小学操场,美其名曰运动,结果踢翻人家小朋友放在边场晒的黏土作品,闯祸之余还装没事,用三秒胶把它们黏回去。『反正就算坏了,补一补就还是没问题的……吧?』他这麽说。
或者他闲来无事,爬上村尾那颗扎根百年、对村民来说具有神圣意义的福树,还很惬意地在上头与美人宠物一起剥瓜子吃,被人目击告到老村长那,老村长竹竿一提就准备像小时候那样把那野孩子戳下来,但忙活了半天,树上的人早就跑没影,躲在人群外看热闹,被发现後还一脸无辜地表示『刚才在树上的不是我们』。
总而言之,尽管侄子平时待人处事确实有理有度,三不五时还去邻居朋友家里排忧解难,但是偷摘人家芭乐、到处抓虫、晚上乱放炮……等行为,使他『长大变得很乖巧』和『还是跟以前一样皮』这两种完全不同的评价在小村里流传,当然,他身边美人宠物的名气也大,跟以前那只他养出来的听话小狗相当不同,据说性子颇有魄力,是目前唯一一个能教侄子从眼到心笑颜以对的人。
真是意外,侄子那些所谓的真心真意,早就已经没人看到过了。
他总是恰如其分地满足每一个人的想像,就连任性胡闹的程度都能掐得刚刚好,一点也不越界。
如今听说了那久违的一星半点,让我忍不住开始猜想,莫非过了这许多年,他对我、对我哥,或者……对嫂子,已经有了原谅?
虽然明知不可能,但我还是寄有一份想望,顾不得腰腿一直都有的老毛病,连夜开着车子,回到那数十年如一日的老家庭院。
当我站在那一片勾起满腔愁绪的杨桃树下时,我彷佛又看见嫂子嫁进这个家时的景况。
那时的老宅还没有种上杨桃树,嫂子头顶着媒人替她打的米筛,在我喜庆的恭请下,一身无垢地踏进这个家。
『小叔。』
过往朦胧的晨光里,嫂子轻声细语地喊我一声。
从那一刻开始,乃至於很多年後,我都让长相清秀,性子柔顺,并且会在埋首帮丈夫细挑鱼刺时、温和绽出一抹笑的女人,成为我挑选伴侣时的第一选择。
当时的我太年轻,完全没想过这样的选择,会造成人与人之间多大的伤害,还一心一意地以为,这是一份再纯粹不过的追求。
爱上人、背叛人,诞下伤害人的苗,再眼睁睁看着苗长大……那一点一点凌迟内心的罪恶,不论何时,都教人无比难堪。
那种难堪,改变了许多人,也改变了我,所以当我理解到,这一生的错误无法再回头时,我选择了尘封。
哀悼着过往苦乐的时光,我走上和往常一样的路,被回忆迎入家门。
钥匙一插、一旋,过程异常顺畅,完全没有我这一对膝盖的用武之地。
惊讶之余,便是失望。
被重新修整好,上了新锁的大门,已不是原来的那一个。
这意味着,前一刻还在这老房子里活动的人,已然搭着前往城里的特快车走了。
而我,又是来迟。
多麽痛苦,不管活到几岁,我竟一次又一次地来迟。
那个被哥哥做为成家象徵的嫂子被娶进门时,我迟了。
受不了单方面不断付出的嫂子,在醉酒之际投入我怀里,等着听人对她说一句爱时,我迟了。
嫂子怀孕,却跟哥哥吵得不可开交,哥哥一怒之下掴她一耳光时,我迟了。
孩子大了,哥哥认为孩子与其说长得像他不如更像我,让嫂子濒临绝境,不得已跪在地上哭求不要离婚不要离开这个家时,我迟了。
然後时序转变,我、哥哥和嫂子度了几年相安无事的日子,但人事全非。
哥哥还是好父亲的样子,却有新欢。
嫂子还是好妈妈的样子,却冷漠无情。
他们要孩子叫我『叔父』。
但我究竟是『叔叔』还是『父亲』,我自己都不明白,不断地被言语责备、被愧疚感折磨,已教当年我那不顾一切的爱一点一滴消逝无踪。
能让我继续走下去唯一的路,只有不断逃避、逃避、再逃避。
我不回家,在外头花天酒地做生意,不再提起哥哥、提起嫂子、提起妈和故乡。
久而久之我便忘了,忘了我有哥哥,有嫂子,有妈,还有一个孩子。
我变得有钱,世人都说我成功,但其实是失败的。
那结合三人五官特色的孩子,在大家都想保有自己生活的当下,被牺牲了。
其实一开始,我们是想保护他的,毕竟孩子是无辜的,就算只能让他被奶奶带大,他还是无辜的,所以我们很用力地扮演『爱他的亲人』这个角色。
哥哥负责扮演『爱他的爸爸』。
嫂子负责扮演『爱他的妈妈』。
而我负责扮演『爱他的叔父』。
三个人,负责做出许许多多『爱他的行为』。
比如,让他读书。
但谁也不肯去参加他的亲师恳谈会。
比如,鼓励他运动。
但谁也不肯在他抓着接力棒卖力奔跑的时候,为他摇旗助威。
比如,要他争取荣誉,考好成绩。
但谁也不肯花上一点点的时间,看他从讲台这一边走过去,领了奖状,再从另一边走下来。
我们宁可送一只用金钱累积出来的宠物当作敷衍,也不肯进入他的世界。
在他身边,只有爱他的奶奶是真实的,爱他的宠物是真实的,剩下的,都是虚假,都是谎言。
我们都不爱他,却都装作爱他。
当我们对他说着好像是『爱』的话语,做出好像是『爱』的行为时,老实说,这多多少少让我们心里好过一点。
其实心里是想逃走,却装出绝对不会逃走的样子。
这行为到最後,变得比说出一个事实,还要更伤害一个孩子的心。
我还记得,侄子在小学以前,是如普通乡下小孩那样天真活泼、开朗灿烂的性子。
到了国中,彷佛心底逐渐察觉到事实,而转变成狂燥的脾气。
毕业以後上到高中,他反差极大地凡事小心翼翼。
到最後就开始学着我们,隐藏真实的情绪。
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他逐渐改变,等到我发现到时,他早已经没有除了温和以外的个性。
跟我们一样,他把戏演久了,便处处是真,也处处是假,连人格这种东西,也能慢慢被消抹掉,变得什麽都没有。
或许在以前,我会觉得他这样顽皮没教养的孩子,是在不断证明我往日恋情的可悲之处,因而选择逃得更远不去理会。但他却在我离开之间的几年,变得越发平面,当我为了收拾哥哥和嫂子丢的烂摊子,而第一眼在城里面对面地看他时,还以为,我见到的是别人。
温和、少有脾气、理性,觉得他会哭的时候,他哭,觉得他会笑的时候,他笑,每一个表情都符合期待,不曾让人误判,失去控制更是少有……
我才知道,他在家乡,对待哥哥和嫂子的态度,早就不同了。
他能在他们意思意思往他身边待几天的时候,温温地笑着。
他们要走,就让他们走,甚至细心为他们收拾好行囊,一样一样理得整齐,再极有教养地站在门口,同他们挥手道别。
见到我那时也是,他礼数周到,沉稳地喊我一声『叔父』,好似一点阴霾也没有,仅拿出优异非常的成绩单来,淡淡地谈起他在学业上的困境,问我愿不愿意当做生意投资,资助他的生活,他太专心读书,怕顾不上,以後愿意十倍、一百倍地还我,一分不欠。
还我啊。
他还我什麽。
我本该做的,我没有做,我才是欠他的那个人……他要还我什麽?
所以我打了通电话给哥哥,让他告诉嫂子,我们三人,终究是要负责到底的。
不管眼前这个青年,是谁的孩子。
可叹的是,那天在餐厅里的一顿饭,我发觉他埋首帮他身边的宠物细挑鱼刺、温和绽出一抹笑的样子,像极了当年的她……
一股迟来的父爱油然而生。
也就在那一刻,我想起了他过去说的好多话。
那是他脾气最暴躁时,经常吼出的真心话。
『为什麽你们都不说真话?』
『你们什麽时候要对我说真话?』
『你们为什麽要骗我?』
『我都这麽大了,你们还要骗我吗?还以为能骗得过我吗?』
『要离开我可以,告诉我真话!』
『为什麽都不说?告诉我啊!』
『告诉我就能解脱了不是吗?为什麽不说?』
歇斯底里地抓起自己一头短发,像要消灭什麽似的用力拉扯,年纪不足十五的他痛苦地缩在地上,像世界崩塌似的狂喊:『……——明明不爱我就不要说爱我!什麽都不要说、什麽都不要做!我都不要了听见没有!我都不要了!全部都不要了!没有什麽可在乎的,都是假的,假的!』
这一字一句的控诉,我一直以为我没在听,可原来,我全记在心上。
我这一生,一直来迟。
连真正想当个父亲的时候,也迟了。
我只能当『叔父』,既不是『叔叔』,也不是『父亲』,而是已经被侄子抛弃掉的两个字。
至於哥哥,更早已经是别的家的父亲了。
嫂子也是。
其实在很多时候,本性善良的侄子都为我们留下一线生机。
就算是我,如果能真心待他,说真的,未必没有机会。
然而压倒最後一根稻草的人,绝对不会是老爱迟到的我,而是那个我曾深爱过的女人。
『……你想这样吗,妈。让我,不再出现在你面前?』
女人温和地笑了:『怎麽会呢?我当然不会这样想啊,身为一个母亲,我怎麽可能会不想见我的小孩?』
然而眉宇间困扰,已经出卖了她。
在这个世界上,还是会有人,是完全不爱自己的孩子的。
所以只能用谎言来搪塞。
嫂子她经过各种内心与家庭上的风暴,或许她有了自己的醒悟。
她先得是一个女人,然後才是一个母亲,甚至她根本不再当自己是母亲,只是假装是而已,从头,到尾。
那天侄子的表现,我听说了,他的表情一点也没变,还是一副温温的样子,眼神也没有灰下半点,只笑笑地说:『好,我知道了。』
事後,还听嫂子淡淡地向人称赞起:『我的孩子从来不会让我操心,多好。』
这孩子多好,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除了正事,他再也不见我。
唯一拜托过我的,是在他朋友发生无法解决的事情而被媒体包围的时候。
但同样地,他说,他会还我。
所以我用默默处理的方式,代表接受。
但天知道我有多想告诉他,我不要他还。
安安心心读书,顺顺利利长大,遇到难处,来找爸爸,爸爸给你出主意。
爸爸愿意买很多书给你,教你认字,教你学习,教你在外面可以安安稳稳地顶天立地。
我想让你尽管伤心,还是可以回到家的怀抱里。
不要再觉得,自己只有一个人。
……整整齐齐的房间里,是侄子待了好几年的居住之所,每一个角落,都有他成长的痕迹。
我还记得他把他最喜欢的一束花放在小窗上,等着妈妈发现时给她惊喜。
偏偏这花被嫂子看见以後不但没有高兴,还一把清到垃圾桶里。
他难过地抓住正要出门的我的裤管,嘴里哭得有些口齿不清:『叔父、叔父,妈妈不喜欢花了是不是?』
若我能收回那以为小孩子不懂就不耐烦的一句;『她不是不喜欢花,是不喜欢你。』,改成『你妈不喜欢,我喜欢就可以了。』的话,或许……
我坐在木制的床榻边,轻轻抚摸着席上乾净的纹路。
暗暗想着,也许下一次,我该追到城里去。
让他知道,让爸爸这样兴匆匆地赶过来又赶过去,是多麽皮痒的一件事。
虽然他可能还是只会给我一抹客套的笑。
虽然他可能还是只会有礼的招待我几天然後送我回去。
但总会有一天,他能明白世上的人心,其实一直在变。
有可能变坏,但,也有可能变好。
我希望变好。
只为了在我百年以後,能听他喊我一声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