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家有班班 — 08

正文 家有班班 — 08

第八章

『大少爷……为什麽这些题目全做错了呢?』

一样的书房、一样的落地窗、一样的好天气。

眼前的家教,长相在我的脑海中已经模糊了,只记得她是一位特别有气质的大姊姊,她娇柔的弯身,指着我那张刻意让它满江红的考卷,轻声细语的问道。

『我不会。』我不屑的勾起嘴角,极尽无赖的摊手。

状似无心向学的我,顶着一头刚睡醒的乱发,衣衫不整,以任何人见了都会大摇其头的坐姿,在老爷子重金为我打造的书房里悠哉的放肆。

大姊姊丝毫不以为忤,并不开口劝诫,她笑得极温柔:『这样啊,那没关系,我们再多多练习就好了。』

下一秒,装着热烫红茶的高级瓷杯,就砸上了她的脸。

一阵刺耳的声响之後,大姊姊立刻惨烈的尖叫哭泣,掩着门面,被人快手快脚的送出去,毫不耽搁,地毯上只余下她被破片割伤後滴下来、绵延一路的血迹。

年少时的我,见到此景,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过去每一任家教,总是严格的要求我,若我稍微表现得差强人意,他们便会对我的学习态度表示不满,对我说『身为何家的大少爷,未来是要当家的,怎麽可以连这种题目都不会』。

如今,竟然连一个小小的家教,都来纵容我?

从小,我便受尽百般疼宠,过尽优渥的生活,但事实上,人不管拥有什麽,都是有代价的,身为何家唯一拥有直接血缘的继承人,我有我必须要背负的责任。

我从来不被容许有一丝差错,牺牲玩乐、牺牲自由,放弃内心所有不该有的渴望与向往,收起小孩子心性提早长大,每天所想的事,就是如何让今天的自己比昨天更优秀、赢别人更多,为此,我还曾经因为压力过大,哭喊着和老爷子大吵一架。

可是即便如此,我仍是一心一意的以为,只要我付出努力,到最後都可以连本带利的回收。

想不到有一天,有个女人声称自己过去曾经和老爷子好过,怀了孩子,独自抚养了二十一年,希望能让孩子认祖归宗。姑且不论那女人想要藉此得到什麽,结论就是,经过血缘监定以後,证实了我不再是唯一的继承人,只是继承人选之一。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叔叔,把原来决定好的一切,全都破坏殆尽。

对於凡事讲求高效率的老爷子而言,即使再怎麽早熟,我的年纪仍不足以赋予大任,同时,小叔叔温良的个性和优秀的能力,似乎很得老爷子欢心。

老爷子在小叔叔面前,比在我面前笑容还要多得多,也渐渐开始对我不那麽要求,最近,就是我放下所有的日课到处玩耍,老爷子也不闻不问,只淡淡的和人说,小孩子嘛,就是爱玩,只要我高兴就好。

只要我高兴就好?是吗?

若真是这麽想,那为什麽早不说、晚不说,偏偏挑有了别的继承人选时才说?

对一个老早就放弃『高兴』这件事情的人说这种事,只会让人感到愤怒而已!

这句话,让原本看好我的家族成员,在揣测老爷子的想法後纷纷转向,表面上,我仍然是何家高高在上的大少爷,要什麽有什麽,但在众人有意无意选边站的情况下,开始恶意中伤我,甚至有人当我的面,提起我那个成天只想画图,却混不出半点名堂的老爸,暗指有其父必有其子,我将来肯定也是个窝囊废。

我花了那麽多时间和精力,努力培养自己的实力,小小年纪便卷入大人间的利益争斗,听从身边的人指示,处心积虑的奠定自己在家族间的地位,企图抹煞老爸所留下的污名,我付出了那麽多,到头来选择与我站在同一边的,竟然一个也没有。

『你还不懂吗?儿子。』形貌枯槁、脸色如床单一样惨白的老爸,在他临终前父子俩最後一次见面时,对我说道:『这个家,不会有人等你的。』

喀!

突兀的声响,像一道惊雷,打断了我那年代有些久远的白日梦。

我震动了蜷缩在明亮室内的阴暗一角的身子,诺大的客厅里,少了以往热闹的气息,静谧得令人害怕,连这样细微的声响,也能令我惊惧不已。

狼狈的从训练中心回家以後,我便一直维持将头深深地埋进手臂的姿势,过去就像一直徘徊不去的幽灵,趁虚而入,侵占我的一切,在梦中,不断反覆斥责着我的无能。

可笑的是,即使我清醒了,恶梦却依然持续着,而那个会轻拍我的背脊安慰我、将我拉出恶梦里的人不在我身边,於是,我只好沉沦。

摆放在特制大号沙发旁的电话,继细微的声响後,传出一男子欢快无比的话语,那是纪录在电话里的残音:『……本大爷现在不在家,有什麽废话在我家宠物吼一声之後快讲,限时三秒,预备——三、二、一!』

『嘎吼!』

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什麽值得伤心的事,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非常幸福。

男子并没有透漏自己养的宠物是什麽,那宠物稚嫩的吼声,就像是一只特别凶恶的小猫咪被踩着尾巴所发出的愤怒嘶吼。

……那个人是谁?

为什麽他可以这麽快乐?

我想要变成那样的人,就算要我舍弃那个家,我也甘愿,而我也的确努力变成那样的人,可是,那只特别凶恶的小猫咪却到哪里去了?

我已经搞不清楚了。

紧接着,是一名温文儒雅的男子留言,语气有些急切,有些担忧,我却怎麽也听不真切,像隔了一层障碍物:『何先生……我……刘……抱歉现在……联络……班班……卡……不要去……有问题……政府单位……认定……』

太迟了。

现在说什麽都太迟了。

我慢慢的站起身,缓步走至对我而言仍在发出无意义声响的电话前,伸手拿起话筒,用手指将未尽的言语彻底按熄,机械冰冷的嘟嘟声传来,我垂下视线,迅速按下一组号码。

电话的另一头,计算似的响了三声之後接通,一名女子恭敬地问候道:『您好,这里是何公馆。』

「……叫你家老爷子来听电话,」我内心不起一丝波澜,无比平静说道:「就说是债主打来的。」

◇◇◇

隔天,我一如往常的照常上班,像是什麽事都没有发生。

我总是习惯性的坚持着一些原则,该做的事情,总是要做,无论我再怎麽伤心难过,事情搁着,就是搁着,日子还是得照过,不会因为我而停留。

我没有去找韶昕、阿威或者钟医生,我不想让他们知道现在的我想干什麽,我也猜到如果我告诉他们的话,他们会怎麽做。

能让班班回来的正当管道,不是没有,比如请钟医生调出班班的资料,准备一些审核文件递交到宠物专卖店,以证明班班的真实情况,要求认定无效,并限期释放,但想到训练中心的现状,和班班的确出手伤了驯兽师陈尚喜的事实,便知道遭到驳回的机率实在太高,这样一来一往,过於况日费时,且任何人都不能保证在这段期间班班不会被安乐死。

我的想法,和我将有的作法,让我丧失了站在他们身边的资格。

在布置好的会场当中,我挥汗指挥着彩排流程的进行,确认着手里的名单,戴浩然所挑定的人选果然可圈可点,尤其是负责压轴的模特儿,简直是一出场就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让每个人都意识到,忙了一整季,采收成功果实的时候就要到了。

搭配着特别制作的音乐和灯光,每个模特儿都发挥出百分之百的实力,将身上缤纷飘逸的华美衣裳呈现在伸展台上,在下头来宾席上监督的戴浩然,对这样的彩排结果也感到相当满意,频频朝远在另一端的我伸大拇指,表示赞许。

「这场秀一定会成功的,总监!」见到一切皆顺利进行,吴春觉一时忘记了我与他正处於尴尬的状态,搭着我的肩膀兴奋的喊道。

我拍拍吴春觉的背,眼神盯着宛如另一个世界的华丽伸展台,淡淡说道:「那麽,即使没有我,秀还是可以照常进行下去了。」

吴春觉狐疑的望着我,猜不出我话语中所透出来的玄机。

我不给他机会开口,接着说道:「等彩排结束後,你就接替我的工作吧,我要走了。」

吴春觉茫然了:「走?走去哪?」

我沉吟了一声:「去哪……还是我用辞职这两个字,你比较好懂?」

吴春觉大感诧异,失声惊喊:「辞职!?等、等一下,总监,你不是认真的吧?秀再过几天就正式开始了,你不能走啊!」

「我现在,有比工作还要重要的事。」我淡淡的说道。

吴春觉一时哑口无言,满脸不可置信,慌张道:「不会是因为那天我们在停车场看到的……总监我们没乱说!」

我撇头望向别处:「我知道,不是因为你们。」

吴春觉追着再三确认,我也不厌其烦的回应,他终於确定我要辞职的决心是不容改变,而且当工作皆告一段落,就要立刻收拾所有的东西走人。

吴春觉连我决定辞职的原因都不明白,要劝也无从劝起,只好抬起手搔了搔头,不久,重重叹了一口气说道:「……月眉会很伤心的。」

「她怎麽样,与我无关。」我顿了顿:「不过,能够安慰她的人应当不少,你觉得呢?」

我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开,抛下被我的话激得满脸通红的吴春觉。

这里已经不需要我了。

◇◇◇

坚决婉拒了事务所的慰留,我将手边负责的几个案子在短时间内进行交接,并办理离职的手续,这段期间,我忙於向客户通知我辞职的消息、亲自前往表达歉意,同时引见接下来负责案子的新负责人。

大部分客户在经过我本人保证以後,决定继续和席奥合作,比较棘手的,果然还是戴浩然,他发了很大的火,当面把我骂得狗血淋头,说当初签约的对象,是我不是其他人,只碍於整个作业都到达最後的程序,也确定会执行到最後,尽管再怎麽不满,他也无法再多说什麽。

因此,真正完成整个後续处理,已经是三天以後的事了,比我原先所预想的还要久,就算这个地方已经不再需要我,自己却仍然无法毅然决然抛下,我想,这就是我和韶昕最大的不同了吧。

临走前,萧月眉和一干同事来送我,说是要给我办欢送会,我拒绝了。

一听到我拒绝,萧月眉立刻哭出来,她问我为什麽走,我笑笑的,什麽也没说,也许是因为年少时期诸多不好的行为,在基於补偿的心态下,我对女孩子向来温柔,尤其没办法应付哭哭啼啼的女孩子,慌忙之余,我给了萧月眉一个拥抱,聊表心意,然後诚恳的道再见,看着她哭倒在吴春觉怀中。

於是,在忙完所有的事情以後,便只剩下等待。

几天来,除了一般生理上的活动,我会守候在电话机旁,直到天亮。

第一个打电话找我的友人是钟医生,她询问了有关训练中心的事情,我知道有关於班班的消息已经压了下来,没有公布在新闻上,照钟医生疑问的语气,训练中心似乎也没有把名单公布出来,我淡淡的回答钟医生一切如常,过去的我很善於伪装,因此也不怕露出端倪,在钟医生要求要听班班说话之前,我藉故挂了电话。

阿威继钟医生之後打来,和我说了一会儿话,说是给班班多准备了些玩具和点心,要我记得带班班去他家拜访,顺便协助他做宠物观察报告,失去蓝尼的他,似乎因为找不到长期观测的对象而发愁,我承诺他一定去。

察觉到我几天没联络的韶昕,难得大发慈悲拨了通电话给我,经过简单的问候,有整整三分钟,韶昕在电话那一头一语不发,他真的很不习惯打电话跟别人说话,所以接下来的时间,小鹿变成我交谈的对象,否则以韶昕敏锐的程度,只要听见我的声音,就会察觉不对劲了。

然後,我终於等到了消息。

稍微整理了门面,我对着镜子穿上标准的休闲式西装,等身长的镜子中反应出来的影像,是一名短短几天,便憔悴得不可思议的男子,无神的双眼,凝视着自己机械似的一举一动,然後,露出一抹惨淡的笑容。

班班说,牠不能没有我,其实,是我不能没有牠,虽然我从来不曾说出口。

我手提公事包,将屋内的灯火一盏盏熄灭,离开之前,把门牢牢锁上。

没有人等我的家,只是一间冰冷的房子,一点也不值得留恋。

信步来到几天前才大闹一场的宠物训练中心,这次我来,气氛再次大不相同。

我才刚踏进大厅,柜台的工作人员便迎了出来,脸上堆满笑意,将我带进大厅左侧的议事厅,里头已经有一名主管级的人物在等着我,这时已不见那个叫陈尚喜的驯兽师,不过我并不担心,就算他不愿意,之後肯定有机会碰头的,他想躲都躲不掉。

和工作人员不一样,端坐在议事厅的训练中心主管,是一名充满官僚气息、穿得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姓汪。

想必他就是按照训练中心和政府签订合约之後,派驻下来的政府官员,这群人不了解宠物,只会照规矩办事,所以在他们眼中,班班即便由刘先生认定是优良宠物,但只要留有前科,就是不合格。

政府方面原本的想法,是想将猛兽系宠物的犯罪率降到最低,但实际执行了以後,就显得非常不近人情,抗议这样作法的驯兽师们,便会遭受调动或是停职,无奈之余,只好一个个离开了,刘先生坚持得最久,但最後还是选择离开。

面临诸多空缺,官员们只好草率的拔擢一些有意愿担任驯兽师的人,陈尚喜便是由此而来,他仗着多年当驯兽师助手的经验,成了官派驯兽师执照的第一人。

这些不对外公开的内部秘辛,都是我事後冷静下来,仔细听了刘先生给我的留言才知道的,虽然有一些未完的话语被我截断了,但要猜出整件事并不难。

待我坐定,汪先生随即和善的笑道:「何先生,有关於您的宠物,我想……」

「放了牠。」我不想听他废话,双手交握在桌上,直截了当的说道。

汪先生楞了一下,随即乾笑出声:「那个,虽然我们已经接获到上头的指示,但有关这件事嘛,我想还是有些许的困难……」

「我只要你放了牠,这有什麽困难。」我的语气,已经充斥了怒意,摆明不接受任何藉口。

汪先生被我脸上的表情给吓住,脸色苍白的微喘,从胸口拿出手帕来,紧张的抹了抹满头的汗,他僵着声音说道:「呃,这只、这只宠物是肯定不行的了,不知道何先生愿不愿意重新认领一只宠物呢?我会为您找到完全一模一样的种类,并负担起所有的费用……」

啪!

议事厅的桌上,拍上了一个饱满的信封袋,从袋口滑出的大钞,那数量让汪先生看得眼睛发直。

「够不够?」我冷然说道,同时暗示他,我钱多得是,不需要他们拿负担费用这种事情来敷衍我,就算找到一模一样的种类,牠也决计不是班班。

「这、这个……我、我想还是……」汪先生脸上血色退尽,局促不已。

见对方态度游移,我又从公事包里拿出两个同样饱满的信封袋摔在桌上,然後咬着牙再问一次:「够不够?」

彷佛溺了水般,汪先生深重的喘气,彼此僵持了半晌,我当然是不可能让步的,许久,汪先生才微弱的回道:「您的宠物……牠、牠被安排待在顶楼独辟的房间,但……」

有这句话,就够了。

目的达成,我立刻夺门而出,不顾身後的人的呼唤,我满脑子想的,就是赶紧把班班接走,重新让我们的家,恢复以往的欢笑。

我雀跃不已的搭着电梯上楼,看着数字一个个往上跳,我的心情就越发的飞扬,终於展现了久违的笑容,电梯里安置的镜子,确实的反应出了我的容光焕发。

班班、班班,我想告诉你,我让老爷子把欠我的债一次还完了,以後我不需要再和过去有所牵扯了,我们什麽都不用担心,虽然你很调皮,但是没关系,我会容忍你,只要你陪在我身边,我什麽都答应你!

班班、班班,我们回家,一起回家。

电梯停在顶楼,一打开,我便不顾一切的冲出去,汪先生说,班班是被安排在独辟的房间,宽敞的楼层,只设置了一道门,倒是省了我寻找的功夫,里头的肯定就是班班了。

守在门口的工作人员一见到我,立刻脸色大变:「先生!你干什麽,你不可以来这里……」

我一把将工作人员推倒,按在地下,不顾他的挣扎,发挥出救火现场的蛮力,抽出他腰间吊挂的磁卡,轻轻松松的开了门。

班班在里面。

牠低垂着头,被套上皮制的手铐和脚镣,盘坐在墙边。

牠的发丝,仍是印象中的那般黝黑,壮硕的身体、慵懒摆放的四肢,也都是印象中的模样,散发出寂静又危险的魅力。

「班班!」

我气喘呼呼,脸上却是笑着的,我站在门口呼唤牠,班班没有反应,我想牠一定是等我等太久,都睡着了,牠一向爱睡觉,尤其是白天。

我努力平复着呼吸向牠走去,在离牠约两步的距离,跪坐下来,手忙脚乱的解开班班身上的束缚,心疼着牠手脚遗留下来的红痕,我极其温柔的反覆低唤着:「班班、班班,我来接你了,班班……」

我伸手碰上班班的额头,将覆盖牠美丽眼眸的浏海拨开,牠正低垂着视线,所以我只能瞧见牠纤长的睫毛,我不疑有他,在吻了吻班班的眉眼之後,攀上班班宽阔的肩颈,微笑着将脸贴入牠颈窝,感受久违的温暖,而班班也在下一个瞬间,使劲回抱了我——

◇◇◇

一排排刺眼的灯光,在我的头顶上快速的滑过,连成一长条模糊的光束,忽明忽暗,白色的空间包围着我,还以为是到了天堂,然而,吵杂的声音却源源不绝的在我耳边轰轰作响,有许多人在讲话、奔跑,金属擦过地板的尖锐声响,让『此处是天堂』这样的想法,立刻被推翻。

我困难的眨了眨眼,想把眼前一片雪白的景象瞧清楚,但是就连这样简单的动作,我都觉得耗尽力气,肩膀及胸口传来燃烧一般的疼痛,同时又感到浑身发冷,我急喘了一口气,忍不住呻吟起来。

一片黑影笼罩下来,是一名头戴白色护士帽、脸上挂着口罩的小姐,她闷声说道:「先生,你还好吗?请你尽量保持清醒……」

小姐的声音在我耳中听起来很深沈,且身影飘忽不定,我必须很用力的凝视,才能把她的样子看清楚,她不断的重复同一句话,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我隐隐察觉到,我现在的状况似乎非常糟糕,於是茫茫然的点头,努力维持神智。

此时,另外一个声音追了上来:「先生,请你告诉我们如何联络你的家属……」

家属?为什麽要联络家属?

我挪动头部,想要望向来人,然而锥心刺骨的疼立刻蔓延全身,身体有某个部份被扯曳开来,微微溢出温热的液体,我禁不住惨哼,浑身不断的抽搐着,好一会儿才回过气来,这时我发现,自己正哼哼唧唧的躺在一张病床上,平缓又迅速的被运往某个地方。

发生什麽事了?

我一下子出了神,脑袋一片空白。

那人久久等不到回应,又问了一次,於是我便断断续续拼凑出韶昕的电话号码,那人反覆的念,向我确认,待我哼了一声,示意无误,来人才放心的离去。

不久,我被一些人合力抬到另外一张病床,有许多人在我身边忙碌着,我瘫软无力的任人摆布,有时候,我会觉得眼前一片黑,又立刻亮了起来,如此反反覆覆。

在所有一切都显得模糊的世界中,却有一个幻影清楚的浮现在我眼前。

那是一名和我生得一模一样、看起来却比我小上好多岁的少年,此时的他正端坐在书桌前读书,前方就是一扇洁净的落地窗,落地窗外,是好漂亮的花圃。

少年不管是姿势或仪态,皆完美无缺,当他发现到我在注视他,缓缓抬起头,那眉、那眼,都是我最讨厌的样子,但我却瞧得目不转睛,彷佛他是我唯一的知觉。

少年操着稚嫩的嗓音,语气却出奇的成熟,他咧开了唇,露出一口白牙,促狭的笑:『你真以为,只要你努力学着去爱人,就可以得到幸福了吗?』

——好可怜。

语毕,少年的视线淡淡的移向一旁,我楞了楞,随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赫然是一大片湛蓝的天空,我正漂浮在落地窗外的花圃尽头,这一小片花花草草,依附的不是泥土,而是在底下不时飘动的白云。

惊愕之余,我发现班班立在远远的那一端,朝我挥手,接着潇洒的转身,一步步走远。

我想要喊牠,却发现怎麽也喊不出声,眼看班班越走越远,我开始着急,然而脚却一动也不能动,固执的留在原地。

班班见我一直不跟上去,回头扬声对我说道:『庞庞,再发呆就丢下你了!』然後头也不回的离去。

不、不行!

任何人都可以丢下我,你不行!班班,你不行!听见了没有!

班班——

倏地,我从病床上弹坐而起,从我上身缠满的绷带和病人服看来,我才刚从医院的紧急手术中醒过来,一睁开眼,就红着眼睛厉声惨叫,那是凄厉到极点的声音,我的灵魂处在恶梦当中,清醒不过来,只能拚命挥舞着双手,拒绝所有人靠近。

其实,我内心有一块地方是醒着的,但它只是在一旁冷眼旁观,默默的记忆着此刻的我颠狂的模样。

我完全不顾身上的迸裂出血的伤口,执意要下床,离开这个地方,在宠物训练中心的所有记忆全部回笼,脆弱如我,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我要弄清楚到底怎麽回事,为什麽我那乖巧又温驯的班班,会在见了我之後,不分青红皂白的发动攻击,牠像对待普通猎物一般将我按着,锐利的指甲划过我胸口,当下立时血流如注,为了确保我没有反抗的余地,还张口撕咬我的肩颈,想要置我於死地。

牠眼里没有我。

牠根本不认得我。

「怎麽回事……阿庞!」阿威从外头奔进病房,韶昕跟在後头。

他们两个见状,赶紧冲过来按住我,我一直不断的挣扎、嘶叫着,使劲用双手扯住其中一人,迸裂伤口所流出来的血,沾得到处都是,连带污了被我抓住的那人身上一尘不染的白衬衫。

韶昕默默的使了暗劲,和阿威合力把我按回病床上,这时我终於就着微薄的理智,认出压制我的两人是谁,我眼里泛着血丝,粗哑的暴吼出声:「牠不认得我……韶昕,班班、班班牠……牠竟敢……」

我用尽浑身的力量,歇斯底里的怒吼,揪扯韶昕的上衣,试图要抓牢已然从我手中溜走的东西。

「阿庞,我们知道了,你快躺下、快躺下!」阿威着急的大喊,语气里已经多了哭腔:「医生,快点、快点——」

兵荒马乱之下,有几个人将我的手从韶昕身上拔开,按住我的上臂,迅速扎了一针,不用多久,我就开始感到昏昏欲睡,韶昕冰凉的手拨开我的头发,按住我额头,我麻木的凝视着他那双清冷的眼眸,在里头发现浓重的担忧,在我的意识彻底消失之前,韶昕始终牢牢的握紧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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