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朗熙染上的这场风寒可谓来势汹汹,强劲的病毒威力搅得他头昏脑胀,高烫吓人的体温总在好不容易褪去後用叫人不防的速度再升起,平日自豪的健康体魄似乎也对这次的病毒束手无策。
此期间他依稀记得曾阻止耿漫喜急欲将他送医的举动、坚持在家里疗养,为得他固执的行为,他们几乎临迫争执边缘(尽管何朗熙全无滴点印象);还有为了怕将感冒传染给小烨,他一度想搬回家住──据耿漫喜的说法,叫「自生自灭」,如果不是看在何朗熙病人的身分,他实在想拿什麽东西敲醒他。
最後一丝残碎的记忆是他好像曾经拨国际电话回去给远在新加坡的家人,内容不外乎通报平安之类的闲聊,不过详细的情形现下再问他,也一概不知了。
总之,多半昏睡中的何朗熙连日子经过了几天都不晓得。
迷蒙中他彷佛起了自己的父亲来探望的错觉。他冰凉的手掌轻抚何朗熙带有热度的脸颊,有种沙漠中逢绿洲的温柔触感、清凉舒服,让人不禁探往源头、更加渴求,不忍放手。
疾病令原本坚强的心灵显露出其为脆弱的破绽,使退却的心意有机可乘,所有这阵子以来所遭逢的挫折与积累的思家之情一面袭来,犹如怒海中汹涌强劲的波涛、猝不及防,何朗熙怀疑自己意识模糊的状态,是不是轻言放弃了?
『你後悔了?』那温柔的声音问他。
『不。』即使是大脑功能打折扣的情况,何朗熙依旧答得笃定──挫败感这些时日来少不了,却构不上「後悔」的程度,他亦不容许自己有类似的心境存在。
『既然这样,还有什麽好犹豫的。想家的话、搭飞机回去一趟不就得了,然後再来继续投入工作。』任何人均有对生活、对其他事物甚至找不出理由而浮现倦怠感的时候,此际如何找回理念、重新回到轨道比什麽都来得重要。针对何朗熙流露的脆弱,此人并无讥笑的意思。
虚虚实实间,他已经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直到多天後、再一次清醒地睁开眼睛。
陌生的房间。
花了些许时刻将四周的景色打量一遍,第一个闯入脑子的念头即是关於所处地点的疑惑。
舒适的双人床铺、简单高雅的床头柜、靠角落的一个木制衣橱与旁边的典雅书柜,是室内整体的装饰和摆设──感觉上为一间卧房,整理得乾净清洁,不难看出其主人整洁的习性。
分辨出东南西北的方位後,何朗熙撑起身子自床上坐起──这是谁的房间?紧接而来的此一问惑。
室内呈现昏黄的色泽,因挂在窗前阻挡艳阳照射的窗帘被贴心地放下,使休憩者能拥有良好的睡眠品质,除此之外何朗熙亦注意到方才他躺着的并非普通的枕头,而是被特意换过的冰枕……曾去过耿漫喜的主卧房,他对那儿的装潢犹存一点印象,因此明白这里不是他与管阡艾的爱巢,不过亦非自己租赁的套房小屋──那麽,他究竟在哪里?又是谁替他更换冰枕的?
何朗熙不解的视线扫过身後覆盖毛巾的冰枕,再转到旁边与床齐平的矮柜,赫然在上头发现目前唯一熟悉的物品──
「啊──」他下意识咧嘴惊叫一声:「我的衣服!」没错,虽然忘了多久以前、但那可不是他穿在身上的服装嘛!怎麽会……?
何朗熙赶忙低下头寻探,紧接着产生反射性的保护动作──拉起被子,往赤裸的胸前一遮。
怎、怎麽又这样了?惊觉过来此时狼狈的状态,彷佛瞬间和某个印象中的时光点重叠了,何朗熙努力地回想,昏迷中的自己究竟做了什麽?
然而一时过大的肢体动作使得他不小心牵扯到左半侧多处地方的伤口、忍不住紧接低声的哀嚎──「好痛……」他倒抽一气。
思绪瞬间停摆,被撕裂、尖锐的痛觉取代。
「你的伤口还没好,少做些激烈的运动。」即使何朗熙刚才的行为称不上「运动」,但陈羿伦依旧尽职地提醒。
由他的言词推断,俨然已经把何朗熙清醒後的一举一动皆尽收眼底了。
「伤口?」起初他仍有些茫然,好一会儿才忆起曾经摔车的事情。
「你该不会烧到脑子傻了吧?」斜睇他一眼,陈羿伦捧着一盆水进房间,盆子上另外挂有一条毛巾。
「我没有……你要做什麽?」何朗熙脸一红,看他朝自己走近,呐呐地问。
仔细瞧,盆内的水尚冒着热气。
「擦身体。」理所当然的语调。陈羿伦将水盆置於地板上,接着俐落拧乾毛巾。
「擦、擦身体?」何朗熙木然地盯着他,「我的?」
「要不然是我的吗?」回他一记「你在说废话」的眼神,陈羿伦直接抓住被单,间接制止何朗熙悄然倒退的身子,而後察觉他的僵硬。
「欸!」他说的「擦身体」、不是自己想像中的那样吧?何朗熙原先略显苍白的脸孔刹那间涨得绯红。
「如果你觉得害羞,可以像前几天那样继续睡。」陈羿伦望见他的困窘,大方建议:「顺便跟你说,在你不醒人事的时候,我都是这样照三餐帮你擦澡的。」言下之意:该看的都看过了。
说话的同时他的手亦无丝毫迟疑,顶着何朗熙半侧肢体不方便、健康的手又因大病而乏力的诸多优势(加上反应不来),迅速拉下被单至他的腰侧。
他怎麽睡得着嘛……何朗熙苦丧着脸,颊旁的红潮有增无减。
「你要不就放松,否则待会弄痛了,我可不敢保证。」伸手拉拉何朗熙依然僵直的手肘,察觉他没有配合改善的迹象,陈羿伦警告他。
「如果……只是擦身体,我可以自己来。」即便气势上差了一截,何朗熙不死心地争取自己的福利,他用尚且活动自如的手抵住陈羿伦拿着热毛巾(显然快变凉了)之手的腕关节处,阻止他的继续攻进。
陈羿伦挑高眉头。
虽很不好意思,何朗熙还是面红耳赤地坚持不放弃抵抗。
接下来则为一阵双方都无言的僵持。
不知是否身上未着寸缕的缘故,何朗熙霎时感到一股寒意拂过背脊,看着眼前人儿面无表情的容颜,他下意识吞吞口水。
「你知道自己总共睡了几天吗?」许久,陈羿伦才再开口。
「嘎?」他一愣。
「六天。」灵活地将手反转个方向、离开何朗熙的控制,他重新温湿褪去热度的毛巾,边平述道:「扣掉前两天在漫家中,後四天直到现在、一天三次,总共十二次,加上先前在旅馆帮个醉鬼洗澡的那一次,每次你都像现在这样,」眼睛往下一瞟,「我指不出哪个地方还没看过。是男人的话,你有的我也有,请问还有什麽感到害羞的?」真不像个男人,扭扭捏捏像什麽样。
「话不能这样说……」何朗熙为难,「那时我根本记不得。」昏睡状态与清醒的时候不能相比吧,现在的他被盯着着实会觉得羞赧实属正常,他才怀疑陈羿伦的神经怎麽如此大条呢。
「所以,」他恍然大悟,「你也要看回来?」
何朗熙顿时感到挫败,「我没那个意思……」他哀叹。
话说回来,他似乎从陈羿伦的言谈中捕捉到一丝破绽了,里头有先前被自己忽略的地方──「你、那个时候,有帮我洗澡?」他试探问。
莫非……这人的习惯,是在替外人「净身」後,会将对方的衣物置於一旁,而不直接再替他穿上?
何朗熙此刻不甚灵光的脑袋突而思及日前耿漫喜态度诡异的一番话,进而发现个中的蹊撬──某些疑点似乎有原则性地勾连成一串,指向既定的方向。
「我不想浪费床位,」无庸置疑的肯定答案,「可也不想跟吐了一身的人睡。」熟悉的鄙夷目光再给何朗熙一瞥。
「欸、所以我们没有──」原来真的是他误会了?难怪耿漫喜会劈口就问他有否在身上发现吻痕,而自己却因过於惊讶、忽略了这可能是决定性的证据。何朗熙这才完全开窍。
「说到这个,」停下动作,陈羿伦眯起眼,透出危险的光芒,「听漫说,你去讲了什麽?你是笨蛋吗?」他毫不客气地批评:「就算你愿意,我也不会跟一个陌生人、且还是个醉鬼上床。」他给何朗熙一记白眼。
「因为你那时候──」他咬咬下唇,委屈地自辩:「没穿衣服嘛,又说什麽会痛……」在那样的情况下,造成一些误会也无可厚非呀。
「没穿衣服是因为有个人吐在自己身上就算了,还吐在我、身、上!」陈羿伦咬牙切齿道:「会痛则是因为辛苦把你从PUB『搬』到旅馆,全身酸痛,你以为自己很轻呀?」
「呃,对不起……」真相大白。何朗熙怯怯看着他。
「顺便再告诉你,送你去旅馆是因为我不想让陌生人进到家里。至於为什麽我『必须』负责你醉酒的善後,是因为我那天晚上不幸坐在你旁边,听了你的醉言醉语,让酒保以为我们认识。」一连解释许多当时不明的状况,陈羿伦最後盯着看来颇有「悔意」的何朗熙:「现在,你还有没有什麽疑问?」他开恩似的准许对方提出疑惑。
免得以後又被耿漫喜叨念因自己习惯的冷漠,让原本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他似乎想凑合好他们两人的关系──虽然嫌他多此一举,基本上,陈羿伦也不愿辜负友人的期待,因此愿意多费唇舌厘清已是他很大的让步。
「那个,」像小学生发言前一样,何朗熙半举起右手:「为什麽我会在这里……是你家吗?」既然有了赦令,他小心发问。
「宁宁去漫那里住了,怕你的感冒会传染给他。」拉过他举高的手,陈羿伦动作轻柔地替他擦拭汗乾的痕迹,「他们人多,你留在那里不方便,所以乾脆来住我这边。反正跟照顾你相较,宁宁还比较好应付,所以先让他留在漫那里。」
他说的是实话,但何朗熙依旧忍不住脸红:「宁宁是小熙?」
「宁宁是宁宁,小熙是你。」陈羿伦看他一眼。
可能是有丰富的照护小孩经验,他的动作一点也不含糊,从手臂到身子的擦拭,其力道的拿捏恰到好处,何朗熙不禁惊叹他的细心与不出口的体贴行径。
「下半身留着你自己擦。好了喊一声,我再来替你换药。」拧乾一次清洁的热毛巾交给何朗熙,陈羿伦终自床旁起身,把空间留给他,离去前不忘轻轻带上门。
他有颗跟外貌相符的美丽的心。
何朗熙低头瞧了瞧手中温热的毛巾,唇缘浮起一丝暖和的笑容。
他忘了问陈羿伦梦境中鼓励他的声音是谁的了,不过……他的坦言,算不算他们之间的距离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