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车,进入欧海尔机场,先接颖薰,再送笙寒,一进一出,人各有志。
颖薰出场时,神情十分凄凉。大家都知道她痛恨婚礼,但恨到脸色发青?
其他三人交换了几个眼色,也青代表发问:「这次的状况是?」
「被临时拉上场当司仪。」
「所以又没吃饱?」笙寒接力猜。
「比那悲惨万倍。」
「那是怎样?」连程敏世都开始好奇。
「司仪当到一半麦克风被抢走,我大伯醉醺醺昭告天下,鄙人正往三十而立狂奔当中,家世清白,缺乏对象,请亲朋好友多多关照。」
大家一起打了个寒噤,颖薰凸着一双死鱼眼,阴森森转向笙寒:「听说您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笙寒举起手,果断答:「没有衣袖。」
「也没有云彩可带。」也青指指窗外,晴空蓝得发亮。
接下来,三个女生一齐将目光转向程敏世。迎上这群饱含期待的眼神,他抓了抓头,一脸无辜答:「老梗了,我真的接不出来。」
四人就这麽说说笑笑进了机场连结电车,然而在车上,颖薰偶尔飘来的打量,让笙寒有些发毛。下电车时,她忍不住开口:「想讲什麽就讲啊。」
「没事。」
「啊!」她原本预期颖薰这关有点难过,如今竟轻轻揭过,笙寒一下子反而转不过来。
「你求仁得仁就好。」颖薰认真地再看她一眼,转头大步走向前。
这句的语气十分诚挚,与平日的嘻笑怒骂大异其趣,一时之间,笙寒竟有些感动。等走到星巴客,人手一杯喝了半晌後,她忽地站直腰,正正经经向眼前三人欠身致意:「过去十个月,谢谢。」
「无妨,平身。」颖薰优雅地挥挥手。
「只有过去十个月而已?」也青很不满意。
程敏世走上前,握住她的手:「哪里哪里,承让承让。」
接着,他再头凑上前,以商议的语气问:「如果有人愿意出高价,你不介意我出卖你的行踪吧?」
笙寒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才一脸不可思议指着程敏世朝也青吼:「青青,鱼叉!」
也青耸耸肩,取过敏世手中的咖啡,边开杯盖边加糖边解释:「留下你,我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党,还对不起毛主席、蒋主席、跟饭主席……」
「那样只会让他更肥而已,」笙寒夺过杯子,一口气倒进一把辣椒粉,递给敏世:「统统喝下去,我就恩准你出卖我一百次。」
敏世居然真的接过、仰头,做出卖力吞咽动作。
他表演完毕,先咳了半天,正正经经对笙寒说:「没那麽多人要买。」再转头,用假装低语但其实大家都能听见的声音,在也青耳朵旁说:「我没喝,别心疼。」
「好疼,第一次体验这种丢脸丢到心都揪起来的情形……」也青先用外套盖住头,才回答。
虽然有点像演戏,虽然每个人都多少有些刻意,笑声还是在机场大厅里扬起,一通乱入过後,话题顿失焦点,进入漫谈阶段。
也青聊自己的暑期实习机会(你们知道吗?最後蓝灯书屋会选我,是因为我编过高中校刊!所以找工作不管多少年前的经历都要放上去!),颖薰聊香港(本来还暗爽税很低,结果房价是台北的四倍半,肿麽办,这样还是存不了钱啊!),敏世乱插嘴,笙寒专心听每一个人讲……
也不算完全专心,因为心里有一块地方,像流沙般不断陷落下滑,但她又真的并未想其他任何事,只听人讲,试图将自己融进去。
聊到一个段落,颖薰瞄了一眼墙上的大钟,漫不经心地用手肘戳戳笙寒:「该进去了。」
笙寒拉起行李箱的杆子,颖薰低头翻了翻自己的托特包,抽出一本书,递了过去:「《八百万种死法》,正好够你一路看到旧金山。」
「你送她这个干麽,飞机上很适合看谋杀?」也青知道这本书,不以为然地插嘴。
笙寒接过,瞧见「作者:卜洛克」时,手臂不由自主地震了一下。敏世头也跟着凑上前,念出书封上的文案。
「一个住了八百万人口的冷漠都市,就有八百万个故事,跟八百万种死法──好强烈的个体孤独感。」
没有任何一句针对她,但笙寒忽然坐立难安。她收起书,颖薰又掏出数个跟手表差不多大小的电子产品,每人塞一个,边发边施施然解释:「来,大家见识一下矽谷有钱人的结婚礼物──」
「前年中上市,现在第三代都出炉的iPodnano?」敏世翻着那个小方块,一脸嫌弃。
「好吧,大家见识一下矽谷有钱人如何化腐朽为神奇,把回收货当礼品使用……其实拿来听音乐还是不错的。」难得一次,颖薰从善如流。
这礼物笙寒喜欢,既不抢眼,也不占空间,等下坐定了,塞上耳机闭上眼睛,名正言顺什麽人都不必理睬。
她道了声谢,将东西塞进手上外套的口袋。
挥手道别後,她独自一人穿过大厅。搭着扶手电梯上楼时,无意识地往下望,只见不远处,有根眼熟的大柱,伫立在大厅前方。
五年多前,她在此地东张西望,深怕错过他。
那一幕闪过眼前,下一秒,心真的紧紧揪起,胸口疼痛到无法呼吸。
自始至终,她都没料错,一见锺情这种事,真的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爱上的那一刻,喻笙寒尚未见到文以舫。
安然通过安检门,穿上外套鞋子,取了背包,她继续往前方走。
悲莫悲兮生别离?
未必,机场、并不是个眼泪比电影院更多的地方。
大概不只是朋友,连老天也支持她离开这个决定。今日一切都顺畅到像个奇蹟,走到登机门时,广播正宣布,飞往旧金山的旅客,请开始登机。
上了机,座位靠窗。笙寒没抽出小说,迳自将背包塞进头顶的置物箱,然後顺势落座,扣紧安全带,往椅背一躺。过了一会儿,飞机开始在跑道上缓缓滑动。
她一直往外看,然而在机头冲破云霄的那一刻,却违反惯例,唰地拉下窗帘,接着翻出颖薰刚给她的小礼物,随意选了首曲子,塞上耳机。
今天的她,自始至终情绪都不激动,甚至於有一点点无喜无忧的麻痹感。或许,这就叫做心如止水吧?
她忘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第一颗音符流泄之际,心湖的巨浪霎时冲天而起,五指不由自主紧握成拳。
乐声朦胧,笙寒知道是钢琴,但听起来不像,反而有若远方教堂的钟声般悠扬,或像是万籁俱寂的深夜里,独自站在树林边,倾听漫天大雪坠落地面。
五年半前,抵达芝加哥的第二天,她在这音乐中睁开眼睛,挣扎着说话……
「现在几点?暴风雪停了没?外面天好暗……」
「凌晨五点半。你要多睡片刻,还是先跟家人报平安?」他在耳畔回她,起身走了出去。
她此生不曾如此惊慌,不断地发问,他也不停地回答。
「口好乾,眼睛适应不来,灯可不可以关?」
「这样的光线会不会舒服点?水在床头,我去煮杯咖啡,你手边有巧克力饼乾。」
「湖在哪里?窗外白茫茫一片,什麽都看不见。」
「会冷,披条毛毯,如果你想独自静一静,我可以先离开。」
「谢谢……你手心好暖。」
那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吓坏了,然而压抑太久的心情一若暴风雪,控制不住地铺天盖地而来。
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泪水已大滴大滴滑落。笙寒打开杂志压住脸,面颊微微感到纸张冰凉。
不再是那个冬天。害怕到无法自拔的时候,不再有一双热烘烘的手掌,在帮她拭去泪水的同时,轻压在眼帘上方。
「对不起,对不起……以舫,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