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泣考》 — 全文完

正文 《泣考》 — 全文完

第一章

暗香盈盈,残烛渺渺。

树影婆娑,我心犹忧。

黑为吉祥,金为华贵,身为殷商一国之君所居的寝室自然以黑金二色装饰。乌如万人血染的床帏一动不动,冷峻地遮住床上交叠的身躯,正如紧守岗位的武将。

伏在身下之人背上的男子两手撑起身来,挺身的动作令偃旗息鼓的慾望推进那人的身体。被压在身下的人像是受疼似的低哼一声,却换不来那男子的爱惜慰问,反而换来不屑的冷笑。感到背上的重量与身後的异物离开自己,那人吃力地翻身侧卧,露出一张艳丽惊人的脸庞。

脸白如脂,唇红如莲,鼻巧如玉,一头青丝散落身侧,双目微垂,长睫淡淡挡住眸里难察的思绪。乍看之下,确是难辨雌雄,但眉宇间的英气与凛然、项间精小的喉结、胸前与腿间之徵,确确实实令人知道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男子。

他在床上看着刚从他身上起身的男子穿衣,不禁伸出纤白的手拉住那人的衣角。那人的薄衫被自己拽下少许,撇首斜睨的侧脸,在烛光下勾勒出深刻的轮廓,高挺的鼻子下是浅薄的双唇,目光还未转下,便见他的唇角不满一撇。

手背一痛,方知那人用力拍开自己的手,看着他的大手抓住衣襟往上一提,重新严严实实地遮住那身矫健的身躯。

他愣愣地看着面前薄情如斯的男子,被拍红的手再次死心不息地攀上他的肩膀。那人明显一僵,不及反应,已被他如蛇般两手抱住他的肩膀,下颏微微枕在他的肩窝,遍身暗香流转。

「放手。」冷淡的语调从男子凛然的背影传来,不是哄语,不是请求,而是重重的命令。那人视若无睹般扯过落在床沿的腰带,俐落围在腰间,衣袍与腰带相摩的声音在空旷的殿阁中回响。

身後的他低声嘻笑,彷佛听到莫名其妙的笑话,但两臂却抱得更紧。

放手……如何放?自他站上现在的位置,他早已忘了如何对事物放手,更何况是这个人?

「姬考……留下来可好?寡人会待你如王。」他偏首在姬考的项间细吻,环在他身前的手亦慢慢往下探去,拂过他的胸膛……落在下腹。

「哼!」姬考烦厌地用力抓住他的手腕转身往後一扭,轻而易举把他翻身压回床上。他还未回神过来,姬考已旋即用另一只手在他的脸上落下一记火辣的聒子,「我姬考不屑做殷商的王,也不须你的『宠爱』,只要大王你肯放手就够了!」

受德像是感觉不到痛楚似的勾起一抹笑容,斜着妖媚的双眸看着姬考,凝视那张被他气红的俊脸,如醉酒般轻轻笑说:「如今是你不放手……」

姬考一咬牙关,一把甩开子受德。他站在床边理好衣襟,睥睨伏在床上,下身狼藉的受德一眼,试想曾经被他捧在手心疼爱的人如今被自己弄得如此狼藉,心中一隅如被热水烫了般轻蟞一下,但一想起惨死的母亲与被软禁的父亲,丝丝心疼已然灭去,化成怒不可遏的业火时时刻刻烧灼他的心。他拧眉攥拳,露出满是不屑的眼神重哼一声,不发一言迈步离开。

殿门大开,受德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刺目的白光之中。他凝视半晌,终垂下眼睫,转目之间,在靠墙的铜镜瞥见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

披头散发,不着一缕,甚至遍身布满情慾过後的粘腻和斑驳。

淫贱。

他自嘲一笑,回想自己究竟何时变成如此?七年前?十年前?还是自他们相见之时?不上朝,不批奏,曾经建下的伟绩越发朦胧,文武兼备的才干被人淡忘,意气风发的俊容日渐衰靡。屈指一算,已是而立之年,本该建功立业,名留青史,但他却甘心抛弃所有,只搏他真心以待。

思绪一顿,他勾起一记深长的微笑。或许,他已是真心以待……全心全意痛恨如此卑鄙的他。

「……王,画师来了。不知王……」

侍候他多年的梅忧站在门前,在进门的一刻,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裸身而伏的主子,如斯景况已非首次所见,每次姬公子进宫面圣,定会彻底伤害主子,站在门外的一众侍者自是听见主子时而惨叫,时而悲吟的声音。他只是不明白主子为何容忍囚徒之子的大逆之举,甚至一再让他羞辱他,这简直就像主子故意招惹此人……

受德缓缓坐起身来,抚上被姬考掐瘀的手腕转了转,漫不经心道:「侍候寡人更衣吧。」

「大王……」梅忧看到受德手上的伤,眼角的皱纹彷佛瞬间变得更深,他不禁走上前扶住受德微颤的手,为他的苍白与憔悴心痛万分。「奴才先侍候你沐浴吧。」

受德摇摇头,慢慢穿上早备在床侧高几上的衣衫,「不用了,寡人不过见见画师而已。你下去准备热水和膳食罢。」

「……是。」梅忧自知主子心意已决,绝不会改,遂侍候他穿好皇袍後,便稍稍欠身退了出去,头上半白的头发在风中显得更加雪白。

未几,一个衣装朴素的男子随侍者入内,简朴的深衣与他极为相衬。受德第一次看见如此平凡乾净的人,就连少时的姬考也不曾给他如此纯真的感觉。

「草民参见大王。」画师拱手躬身,朝受德施礼。

受德盯着他垂下的脸庞,却见他的额发挡住垂首的容颜,他难得如此希望看清姬考以外的人,故向画师淡说:「抬头让寡人看看你。」

画师依言抬头,果然如受德所想,此人的面貌虽平凡无奇,但有一双清澈的双目,当中的睿智不因脸容而被忽略,令人印象深刻。

让受德注目的双眸不安游走,缓慢沉重的呼吸声唤回受德的思绪。画师的视线一落在受德身上便瞬时转开,逐渐泛红的脸颊与尴尬的神色终让受德想起自己正一丝不挂地看着人家。

「画师不必在意,只要依寡人所言作画便是。」受德摸上胸前的粘腻反手一看,垂目浅笑,满不在意道。

画师羞怯地点了点头,在侍者事先备好的书案前研墨取笔,眼光不时瞟向在床上横卧之人。

受德白皙精致的容颜是他平生见过最美的一张脸,慵懒的神情尽显情事过後的疲惫,别具风情。汗水濡湿额发缠绕腮边,艳红水润的唇瓣微轻叹,蹙眉苦笑也能勾引人心。况且如此销魂之景直教人心神荡漾,想不到传闻中甚少露面的王有如天仙下凡。

「唔……」受德皱眉苦色,吃力地挪动身子靠在软枕上,在暗色的被褥上拖出一道红白交加的痕迹。

「王受伤了,要不唤医……」

「不用。」受德打断了画师的话,淡然一笑,续说:「画师可知寡人有否妃嫔?」

画师揖拳,如实回答:「王不曾通告天下立妃之事。」

受德颔首,似笑非笑地抬手抚向小腹,白净的手慢慢游移到腿根,「如画师所见,寡人并无立妃。」

他忍着刺痛,轻喘道:「寡人要你画一个美人,唇红腰细,美艳如妖,足以倾国之美。」

画师掐紧画笔,呐呐问:「不知佳人身处何方?」

「画师心中。」

画师瞠目愕然,本来在画楼卖画的他被唤入宫已令他吃惊不已,如今被受德要求画美人,还要凭空想像,实在难以落笔,「草民不才,只恐笔下美人失真,不合王的心意。」

「失真又何妨?随心画罢。」

「……是。」画师脸红耳赤,不敢抬头看向在床上动作的受德,埋首用心作画,逐笔勾勒美人娇艳的美态。

时轻时重的吐纳声在殿阁响起,汗珠从受德的额角滑下,他挺起小腹,撑起双脚,忍受那人留下的东西在幽穴进出徘徊,後背不时因吃痛而陷入床柱借力,一道道红痕醒目地印在白滑的背项。

藏有那人余温的东西慢慢往外下移,却始终不出其处,受德不敌劳累稍顿歇息,转目看向画师,见他一脸认真地低头作画,且丝毫没被自己的异动打扰,心中的担忧倒少了一层。

受德缓缓合上沉重的眼皮,疲惫如此,实在顾不得身下之物,只想舒服地睡上一觉。可惜事与愿违,震耳的撞门声舂容响起,他来不及张开双眼便被人拉起手臂,狠狠地摔在床上。

画师被眼前的男子吓了一跳,回首看向殿门外的侍者欲寻求助,却见他们俯首带上殿门,对男子的所为见怪不怪。

「若非想起落下此物,我也不知你有此番兴致。」姬考扳开受德的双脚,冷手抚向他的臀瓣之间轻刮,毫不理会愣愣地看着他们的画师。

「姬……姬考,别,啊!」

姬考冷笑一声,坐在床沿把受德朝向画师,画师终於明白他为何一直伸手抚摸幽穴且露出痛苦的表情。

玄色的玉势在红肿张合的幽穴中若隐若现,玉势在受德的激动下被夹得死紧,同时却又被他施力逼出体外,进退两难。薄霞渐渐爬上受德的脸颊,他想合上双腿躲开画师的视线,却又迅时被姬考架起他的双脚,让幽穴在画师面前一览无遗。姬考还故意探入两指撑开他的後穴,不理受德疼痛勾指拉出半截玉势。

玄色的玉身沾上晶莹的津液,使玉势蒙上一层亮泽的淫靡,姬考两指一转,吸吮的声音从受德身下响起,一声低吟,手中的玉势被後穴使劲吸入少许。

「真淫荡。」姬考抚向玉势底部,毫无预兆地用力把它推入深处,整根没入甬道不见分毫,听见受德痛苦的喊叫,他顿时轻笑连连,道:「让画师把如此下贱的你画下来?这真是个好主意呢,受德。」

「不……不是,呜……」

姬考秀眉一挑,用沾上津液的手掐住受德的下颚,恶狠狠地咬牙说:「不是?我知道了……你是想让画师画春宫吧?我成全你!」

他逼受德蹲在床上,津液从他的幽穴中滴落床褥。受德蹙眉闭目,姬考冷笑一声,长指一勾,再次把受德体内的玉势拉至穴口,执紧滑腻的玉身前後捣弄片刻,猛然停下动作挪了挪身,但受德并无因他的停顿而安心,反而害怕得绽唇睁目,颤抖不止。平静之後,是受德凄楚不堪的叫喊,姬考掐住他的腰身坐在自己壮硕火热的肉茎之上,皮肉绽裂的声音彷佛在耳边响起。

「啊呀——好痛……考啊,住手,好、好痛!呜啊——」

比玉势粗上一圈的茎身在狭隘的後穴中挤身而入,鲜红夺目的血在姬考半褪的亵裤上晕开一朵朵血花,从未有过的紧窒令他为难,但也不影响他蹂躏受德的心情。

姬考像是杀红了眼的将士,使力挺动血脉贲张的肉刃,同时不住抽动手上的玉势,一前一後进出不断,血从两者之间汨汨落下,源源不息。

画师眼见情况失控,再也忍不下去,大力搁下画笔走到床前拉住姬考作恶的手,忿然道:「公子伤王,罪可致死!王虽慈悲饶恕,但你如此实在欺人太甚!」

「哈哈!慈悲?欺人太甚?」姬考甩开画师,一手搂紧受德的腰,一手掐住他的白项,笑问:「告诉他,是谁无故捉拿我爹换取被我肏他之夜?是谁七年来夜夜张开双腿,向我求欢?如今是谁欺人太甚!不守信用?!」

受德被他掐得呛了几声,涨红着脸看向画师,吃力道:「你……下去吧,画……嗯咳,三日後,送来……」

「王!可是——」

「退下!」受德的泪水溢出眼眶,歇斯底里地朝画师一喝。

画师抿紧嘴巴,回身走到案前稍作收拾,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碍眼的走了,你也不必再装矜持了,贱人。」姬考把掐在喉间的手移至胸前,不断用指甲掐紧他的红珠,直至落下一道血痕。

「哈啊……考,考……」泪珠如雨落下,受德回首扶住姬考的脸,轻轻吻上他欲拒的唇,艳丽夺目的血从他的嘴角溢出,腥甜的味道沿嘴缝窜入姬考的嘴里,满室弥漫着血的味道。

第二章

「咳咳……哼咳……」

画师抱住画轴站在殿前,听见里面有气没力喘咳的声音,眉头轻皱。他看向门前的侍者,正想开口探问,便被拉门而出的老侍打断:「王请画师入内。」

他稍稍欠身,抬眼看了面无表情的老侍一眼,俯首错身走进殿中。

床头麝香的香气缭绕床榻,淡淡的薄雾在暗红色的床帏前缕缕飘散,帏间看见一只苍白的手覆在玄色的锦被之上,筋骨分明,彷佛透着非人的青光。

「画好了麽?」

画师闻声一怔,慌忙解开卷轴,弯身双手呈上,恭敬道:「画好了,请王过目。」

一阵窸窣声响,伴随一声轻叹,暗红色的床帏被人从内掀开,简装束发的受德披着玄色绣金的外衣转身坐在画师面前,轻巧地接过画轴定神一看。

画中女子身穿华衣霓裳,怀抱白兔,观湖浅笑,圆月高挂,犹如月宫姮娥。

细碎的笑声从受德嘴里传出,他点上女子悦然的脸容,笑问:「画师心中的美人,是寡人?」

画师脸上一红,抿抿双唇,把头俯得更低,「草民阅人不少,但见过最美之人……非王莫属。」

「姬考不是比寡人美麽?」

「姬公子……是俊美。」

「呵呵,那寡人可是与英俊沾不上边?」

画师一时语塞,抬眼偷瞄垂睫浅笑的受德。娇美妩媚,轻惑人心,教他移不开逾距的目光。论英俊,受德少了份刚毅之息;论柔美,他又没有半点柔弱。

受德朝他戏谑勾唇一笑,那份妖娆之美足以令群雄拜倒,甘愿为他割地让城。

受德眨目一笑,起身走到案前放下画轴,掭笔在画上落下二字。画师好奇走至案前一看,瞥见轴画右方写着「妲己」二字。他向受德投以疑惑的目光,受德如画中女子抿唇浅笑,捂唇低嗽一声,淡说:「美不及姮娥,故去一划,为妲。孤寡无人,故己。画师认为此名可好?」

画师愣愣看着画中之人,正开口欲言,门外的侍者便推门而入,走到受德面前躬身说:「王,太史在外求见。」

受德颔首,一挥长袂,侍者会意退下。他抬手穿上披在肩上的外衣,拉下衣架上的腰带围腰一束,两手一挺衣领,脸上的病容与笑意全然无影无踪,眼里也多了几分狠厉之色。

「你退下吧,以後没你的事了。」

画师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惊讶得怔在原地不懂回应,双目炯炯地看着受德的双眼,不敢相信方才还在打趣自己的人竟能刹那间变得如此无情冷淡。

「没听见寡人的话?退下。」受德执上案上的玄鞘,横手抽出从未沾血的银剑,银光掠过他的脸庞,浓浓的杀气亦随之而来。

画师瞥见反映在银剑上冷酷的眼神,当中深藏的温柔与不忍悄悄流露。难道身为一国之主,便要漠视人性,强装无情?那为何要一而再三地饶他一命?他垂目暗叹,拱手低身道:「草民告退,王……保重。」

受德看着画师离去直至殿门再次关上,回鞘闭目,他扶案捂唇喘咳,手离双唇,一朵朱红温热的血花静静在掌中盛放。

受德舔去唇边的腥红,抬袖轻拭,嘴角渐渐牵起一记苦笑。

***

锣鼓声响,异乡歌谣响彻殷都,百姓纷纷放下手上的活儿,聚集在街道两旁凑凑热闹。数名精卫驾驭黑鬃骏马护送车队,乐师走在大队前後吹奏令人迷醉乐声,阵阵妖媚惑人的芳香随风飘散,道旁围观的人们个个在此薰陶下如痴如醉,心里不由对在中央被人小心翼翼护着的主儿好奇。

车帘一扬,纤细白净的身影侧身靠在身边的软枕,薄如蝉翼的纱衣似有若无地挂在人儿身上,胸前的丰腴半现人前,唯一美中不足,便是人儿的脸庞被一块精细的面纱遮蔽,外露的双目紧闭假寝,彷佛不屑与群众对视。

「好美……」看见车内美人的人,不论男女,都不约而同地瞠目赞叹。

车队缓缓走至宫前,沿途跟随的人们不得不驻足眺望。

画师身处阁楼向下望去,重叹一声,回身坐在案前执笔作画。

佳人如雾,欲看不清,欲画不实。他皱紧眉头,顿笔看着纸上美人,终摆首搁笔,把画作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遍地纸团,犹如繁星落地,友人推门而入,牵动微风,纸团零零落落地四散开去。

「此是何番景象?顾兄,自你见王以来便不停作画,究竟所为何事啊?」友人跨步绕过地上随风微动的纸团,来到画师的面前问道。

画师抿嘴抬头,欲言又止,最後长叹一声,起身负手望向楼下。

友人走到他的身边探头望去,瞥见正在入宫的异乡车队,笑说:「新妃入宫,听闻其貌好比姮娥,足以倾国,可惜此女自他乡为求和而来,毕竟心有不甘,只怕不合大王心意。」

画师瞟了友人一眼,转目看着守门侍卫缓缓关上宫门,道上的群众也各自归去,瞻乌翔空,一声鸣叫有如刺耳的悲鸣,乌落宫顶,驱之不去。

「不……不要。」

剑鸣刺耳,含光出鞘,女子颤抖的求饶声在殿内不断响起。脸白腮红的美人跪地低泣,方才彷佛不屑睥睨众生的双眸此时梨花带雨,脸上的薄纱宁静地躺在她的身边,纠结不平。

「求王饶命啊!奴婢愿为王作任何事!奴婢还要养家中老少,求王饶奴婢一命!」

受德反手看了看手中的含光剑,承光流转,稍稍一挥,地上的薄纱随风翩翩而起,但落地之时已然四分五裂,不复美态。

「寡人会善待你的家人。」

剑锋一移,直指侍女的下颏。她眼里的哀恳霎时化为憎恨,自知必死无疑,顿觉先前的求饶实在可笑,但千耻万耻,都不比眼前佳人的所作所为可笑可耻。她咧嘴冷笑几声,俏丽的脸庞带着狰狞的神情说:「就算你为姬考赴汤蹈火、费尽心机,他也不屑看——」

一道鲜红随剑一划喷洒而出,打断了她的说话,血狂傲地溅上受德的衣履,圆浑的血珠从光滑的含光剑身徐徐滴落,不徐不急的滴水声在空荡的宫殿回响。

胸前一窒,揪心的绞痛随之而来,受德以剑支撑,弯身低喘,喉间发烫难下,双唇一张,顿时吐出一口瘀红的血覆上地上的鲜红。

他缓了口气,艰难地站直身子,抬袖一拭嘴边,血染在玄色的衣袂之上,却难以让人察觉。

「请太史入殿吧。」他仰首轻叹,回身负手而立,对身後的血污视若无睹,完全置身事外。

凉秋逝,冬日来。王倾心妲己、夜夜笙歌之事在殷都不胫而走,有传他为佳人建酒池肉林,男女同乐,日夜尽荒淫之事,甚至把妲己看不顺眼的臣子以极刑处之,弄得全国上下人心惶惶,以前建立的明君印象一下子灰飞湮灭。

受德一边听着侍者禀告民间的传闻,一边把玩着手中的金钥。他稍稍抬手示意侍者无须多说,遂从书案前站起身来,随意踱了几步,喉头一痒,顿足捧心,闷声呛了几声,强行压下胸前的躁动。他一咽喉间,低头盯了金钥半晌,转目对侍者说:「急召姬考入宫。」

侍者闻言,眼光不禁瞟向凌乱的床褟,情慾过後的味道经过整夜依然留连不去,而受德的倦容也昭示着一场情事才刚完结不久。他心中一算,估计姬考才刚回府,要是现下召他进宫,恐怕受德又要受皮肉之苦。

「怎麽?」受德察觉到侍者的迟疑,挑眉不悦续说:「难道你听不见寡人的话?」

「奴才听见,只是……」侍者躬身低首,欲言又止。

受德知道侍者心中所想,也不难想像姬考会露出何等不耐烦且厌恶的脸容。想起他的脸容,受德轻笑一声,握紧手中的金钥,似是喃喃自语道:「他会赶过来的。」

第三章

东边的朝日柔和温暖,鸟儿在树梢细细对唱。入目之中,本应是一片和乐之景,但正走在宫里的人却没此闲情欣赏。

侍者带着後头的贵宾低头急步而行,生怕走慢一步都会被身後那人的怒气吞噬。那人身穿一袭几近玄色的红袍,前摆独特的暗花精绣昭示他的身分不比座上那位差得了多少。非凡的身分加上俊秀的脸庞,正是官家闺女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只可惜如今拧紧的眉头和充满仇恨的双目破坏了他的俊美,让人不敢靠近,避而远之。

他们走过千回百转的走廊,终走到民间传言所指的酒池肉林,男女嬉笑的声音从门缝窜出,阵阵零碎的娇吟也毫不掩饰地吐露而出。女子娇媚的声音轻喊着王,那声音听起来就像宠惯了的小猫儿在向主子撒娇似的,听得众人耳根发软。

侍者怯怯地转目看向身後的人,瞥见他的脸色比方才更加可怕,本来已然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神如狼虎般狠厉,腮骨也因咬力而微微凸起。侍者趁他发现自己盯着他看之前收回视线,喉间一咽,冷汗随之滴下,低首恭敬地退开道:「姬公子,王在里面,请公子自行进殿……」

姬考冷哼一声,抬脚一记踹开遮掩满殿春色的木门,殿内霎时因他粗野的举动变得静寂无声。殿内的摆设犹如其名,以酒为池,以肉为林,三个不同大小的池子相对而建,缕缕热雾带着酒香飘散开去,醉人醉心。男女个个裸裎相见,情慾露骨地展露人前,尽享鱼水之欢。身入此地,如入仙境,当真不知日夜交替,今夕何年。

姬考没有兴致欣赏这片景象,他冷然越过地上赤裸的佳人,无视随处交欢的男女,冷冽的目光定在浸泡於最为奢华的池中人上。那人一手怀抱佳人,一手持爵在身前一捞,抬手把醇酒一饮而尽,遂勾起一抹妖魅的笑容。

姬考大步上前,一手甩开那人怀抱身前的佳人,大手一挽,把人从池子里拉了起来,狠狠地甩在地上。那人吃吃地笑了几声,带笑轻叹,缓缓自地上撑起身来,把双手撑在身侧,无赖地朝姬考打开双脚,带着酡红的脸庞半垂醉眼,歪首笑说:「生什麽气……寡人特地为你安排这场盛宴,你不喜欢?」

姬考咬牙蹲身,掐住受德的下颚,痛得他张嘴低嘤。在场的男女正不知所措,照顾受德的老侍便识趣地招他们离殿,不消一刻,殿里只剩受德二人与酒池的滴水声。

姬考蓦地冷笑几声,狠厉的目光渐渐变得轻蔑,从受德脸上的媚态下移至他因酒意半扬的下身,讽笑说:「我还以为你没男人不行,看来并非如此。不过……你後面没男人真的行麽?」

受德的笑容面对姬考的嘲讽僵了一瞬,眼里闪过一丝黯然,试问世间上有谁可以悦然面对自己所爱之人的耻笑,就算是一国之主的子受德也不例外。更何况,受德把处子之身献给他,连带把一生的清白都给他,只是姬考并不知道,七年前那夜是受德的初夜。

受德复勾起一记微笑,垂睫拍开姬考的手,不理愣住的姬考站起身来,回身走到衣架前穿上单薄的深衣。玉手轻拽,青丝从衣服里倾泻而出,他看向衣架旁的高几,定睛看了片会,深深吸了口气,终伸手打开高几上的盒子,取出里面的金钥紧紧握在手中,缓缓走到姬考面前,一再出乎姬考的意料,把它掷到姬考的脸上。

姬考没有躲开,金钥带着受德的微温打在他的左颊,其实他并不是不想躲,而是没想过一直对他柔顺痴缠的受德竟敢反他。姬考感到一股怒气与疼痛从心头升起,正想开口辱骂受德,却被他抢先开口:「拿着它到天牢去吧,你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什麽意思……」姬考上前揪住受德的衣领,用力晃了他一下,居高临下般直瞪着他不肯看向自己的双眼,「如今算是施舍我?想打发我?」

受德抚上姬考的手,慢慢逐一扳开他的手指,弯身捡起地上的金钥,放在姬考的手心,淡说:「我腻了,对你,对我,都腻了。」

他抬头看着姬考的双眼,方才得意的笑容已经不复存在,姬考彷佛初次注视这双灵动的眼眸。受德知道这是最後了,本想不再看他,不再碰他,免得自己留恋,但他还是舍不得,想在最後再看一眼,再碰一下。

「带姬昌回去,妲己说见到他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着实心烦。」

「妲己……好一个妲己!我这就带我爹回去,你将来莫要後悔。」姬考攥拳转身走了几步,倏然停下脚步,偏首道:「子受德,自此以後,你我老死不相往来。」

受德没有言语,如往日一样静静地看着姬考离去的身影,他知道他不会回头,不会留恋,更不会因此而为他却步。他安心地任由眼里的雾气蒙上双眸,让温热的雾水聚成水珠,沿白皙的脸庞徐徐滑落。

哽咽的声音从喉间细细溢出,颤抖的双唇泛着异常的红润,一直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终挂不住,双唇微启,顿时吐出数口浊血,染红了地上白石。血沿石缝流入池中,在醇酒中化成一缕红丝,纠结不清,最後消散而去。

受德的双腿彷佛被抽去力气似的软了下来,苦笑道:「为你欺骗世人,英名尽毁又如何?只望你看寡人一眼,足矣。」

说罢身子往旁一倾,他以为自己即将一头栽进池子,却被人及时扶住疲弱的身体,幸免於难。

「受德!你怎麽了?!」来人抱住受德,年长的手替他抹去脸上的泪水与血迹。

受德双目迷蒙地看向抱着自己的人,虽然明知那人不是姬考,但他还希望这人是他,可惜当他看清前人,却又确确切切地失望一次,「叔叔……」

比干抱紧面色苍白的受德,正想叫人唤医者过来,却被受德抬手阻止,受德扶住他的手站稳身子,气若游丝道:「受德没事,叔叔莫要费心……」

「是姬考吗?是姬考把你——」比干以肯定的语气质问,但受德只是对他摇了摇头,轻声否认,疲惫地眨了一下眼睛,说:「所有都是受德咎由自取。」

姬家的名声已在城中被誉为一代圣人般存在,接济贫苦、伐纣起义,百姓都倒向支持姬昌,先是同情他被纣王囚禁七年之久,後是感动姬考孝心可泯,不过最大的原因还是他们再也不想在纣王的暴政下生活,生怕稍有差池就被人极刑处之。

比干清楚知道受德的名声已不复昔日,甚至已到无可弥补的地步,除了他之外,所有朝官一既转入姬昌靡下。他虽然是受德的血亲,但忠良的名号却没因此被人剥夺,甚至每日都有昔日的同僚到府规劝他大义灭亲。可是比干比他们清楚知道,传言中沉迷美色,终日流连酒池肉林的受德,一直都没有再出寝宫半步,因为他病了,病得很重。

「大人,王醒了,他说您来了的话就进去吧。」老侍同样满脸苦色,无奈地向比干回报。

比干点了点头,轻轻推门进去,瞥见受德正虚弱地靠在床柱等待他的到来。仅仅半月,受德彷佛被移植旱地的植物,突然没了水的滋润,便一下子虚弱下来,人也消瘦不少。

「受德……叔叔来了。」比干坐在床沿抚上受德的脸,如哄孩子般轻声唤道。

受德轻蟞一下,缓缓张开失去神采的双眸,牵起一记疲累的浅笑,「叔叔,你终於来了。」

比干心痛地颔首,看着受德吃力地挪动身子,伸手到枕边取出一物,塞到他的手上,说:「这东西交给叔叔,受德不配了。」

比干打开手中之物一看,正是先帝留下的玉虎形刻刀,受德自小一直珍而重之地收在身上,如今竟然把它交到自己手上,这意味什麽,比干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今日,寡人要忠良比干葬身此地,而叔叔,要走得远远的……离开殷都,隐姓没名。」

「受德!我不走!要走,我带你一起走!」

受德摆首一笑,低嗽几声道:「人之将死,何须多此一举?」他看向每次凝视那人离去的方向,续说:「他需要我死,才能成为明君。你知道麽……我有多,有多……」

受德惨然轻笑,原来那个字对他来说,是死也不能说出口的麽?甚至觉得自己不配说这个字,只怕沾污那人的清誉,他实在是丁点污名也舍不得留给他的。

「受德……」比干顾不得君臣之仪,倾身抱紧这副虚弱单薄的身子,如今靠在他怀中的,并不是高高在上的王,而是他的侄儿,他唯一的血亲。

受德感到比干因哭泣而颤抖的身躯,眷恋地埋首於他的肩窝,闭目想像自己正被那人怜爱地抱着,为自己哭泣,想着想着,受德脸上挂上甜腻的笑容,渐渐在虚幻的怀抱中睡去。

凉风划过树梢,唤不醒酣睡的鸟儿,一声清脆如铃的声音落地,一只满布皱纹的手比男人的大手更快捡起地上的金钥。老者轻吁一声,把金钥放在男人座前的案上。二人定睛对望半晌,男人先忍不住转开视线,悄悄想伸手拿回金钥。

「考儿。」老者注意到他的动作,不紧不慢地喊了一声。

姬考顿住动作,手慢慢握成拳头,敛回袖里抿嘴而坐,静静看着案上的金钥不再伸手。

老者不发一言坐在他的对座,慢条斯理地泡了一壶热茶,斟了两杯香茗,把其一杯推到姬考的面前,遂抬袖轻嗑了一口热茶。

「忘了他,你是将来的王,他不可不死,你不可不忘。」

「爹,孩儿没——」

「为父虽被囚天牢,可眼没瞎,耳没聋,更何况你是我的孩儿,我会不明白你麽?」姬昌打断他的解释,双目炯炯地看着姬考的双眼,片刻不离。

姬考再一次敌不过父亲肯定的眼神,丧气地垂下头去。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自救父出牢之後,心里一直记挂着那个本应恨之入骨的人,每当想起他坚定的眼神,苦笑的脸庞,心里不由一疼,像是被人生生掐了一把。七年了,如此卑贱的关系持续了七年之久,可七年前呢?他的笑容不是如此苦涩的,而是如水般轻柔。唯一相同的是,那眼神由始至终都没有改变,看得他心里发虚。

姬昌放下茶盏,把案上的金钥推到他的面前,问:「试过喜服了?」

姬考闻言一怔,转目瞟向衣架上的火红,蹙了蹙眉,漫声颔首。

姬昌见他一副不甘不愿的样子,只能摇首叹气,扶着案桌站起身来,随意整理一下衣摆,沉声说:「三日後便是你的大喜之日,这几天好好休息,其他事儿让发儿去办吧。」

说罢,姬昌起身负手离去,跨过门槛,回身替儿子关上房门,瞥见他两手执起案上的金钥,若有所思。想来全靠这孩子他才得以脱困,而且自己又岂会不明白儿子的心情?但造成如此局面的人正是自己,他实在不好多说什麽,故此他无声关上房门,不再唠叨姬考半句。

约莫过了一刻,几记俐落的叩门声响,一个与姬考有几分相像的男子走进屋子,步伐轻快地走到姬考面前,夺去他手上的金钥,横手扔出窗外,「这东西丢了吧,多碍眼。」

姬考的脸容一下狰狞起来,但当听见姬发的说话,顿时气不过去。他说得没错,此物本该丢了,也的确碍眼,就像那人一样。

姬发仰首在满室红气的屋子里环觑一番,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好一番喜庆之象,待哥成家立室,再讨伐商纣,自然稳坐一国之主的地位。」

「嗯,本该如此。」姬考喃喃轻说,不知是回应姬发,还是告诫自身原本的目的。

姬发垂肩叹了口气,歪首搔搔耳朵,小声说:「爹还真偏心,把最好的都留给你。不过也对,哥这麽孝顺。」

姬考抿嘴浅笑,这一笑看似默认,又夹杂了几分无奈,让人摸不透他的心。

姬发见他没甚反应,撇嘴挑眉,显然一副没所谓的样子。他在姬考面前踱了几步,倏地想起一事,打趣续说:「爹吩咐我这几天接替你的事务,还麻烦哥把印章给我才行呢。」

姬考愣了愣,回身走到书柜前拉开抽屉,取出安放印章的木盒递给姬发,拍拍他的肩,甚是安慰道:「你真的长大了,爹跟我都可以放心了。」

「当然,我可不是以前那个懵懂小孩了。欸,不说了,我先回去处理事务,哥好好休息。」姬发笑着拉下他的手,转身头也不回地迈出屋子。

耀阳当空,玄云飘至,如轻烟般绕日不散,青天渐渐黯淡下来。闷雷低响,莫名的旱雷让侍者慌忙做好雨前准备。一滴雨点重重落在姬发脸上,他顿足仰首望天,看着乌云蚀日,紧紧握了一下手中的印章,唇上扬起一记得意的笑容。

第四章

伊人喜,旧人愁,若问天无语。

红遍天,血遍地,君情知多少?

纣王听信妖妃妲己之言把忠臣比干夜半凌迟处死的消息不胫而走,殷都的百姓无不替这位一心为国为民的忠良哀伤,家家户户挂上白灯笼,为他烧香祈福,只求上苍怜悯大人,让他得以成仙成佛,他们还不忘诅咒害死自己亲生叔叔、荒淫无道的纣王,恨不得他趁早与那个妖妃共赴黄泉。

可是不过两天,百姓门前的白灯笼转眼变成大红灯笼,挂在门楣上随风一晃一晃的,怎也吹不灭喜庆的灯光,个个都为姬考的婚事高兴,求苍天赐其良缘,与妻共修百年之好。

受德这天睁眼醒来,天边已泛起一片紫霞,百鸟归巢,有点吵杂的鸟声打破殿里的清静。他随意洗漱後,心里估算自己时日无多,他实在不想那人看见自己病恹恹的样子而放他一马,纵然这七年间他不曾对自己仁慈,但他知道他的脾性,也不想自己在他面前丑态尽露。

他叫人送上最华贵的衮服,一边在老侍服侍下更衣,一边听他禀报民间之事。当听到百姓恨不得他与妲己早赴黄泉,他不禁浅浅一笑,想起以前曾经风光,被誉为明君的日子,恐怕已在百姓心中磨灭,只留下暴君、昏君之名,遗臭万年。至於那人的婚事,他根本不知道,应该说,他根本没资格知道。他想不到自己除了笑着祝福他,还可以做什麽,恐怕对方只想他死,不过……很快能如愿了。

老侍看到受德的笑容,心里甚是难过。宫外的人只知道他沉迷女色,不理政事,却不知这一切全只为了成就一人的大业,令他甘愿为那人牺牲自身的名声,甚至性命。看着受德苍白如纸的脸庞,他再也忍不住以长辈的身份,逾距道:「一切都够了,姬公子已经可以得到这个国家,王不必赔上自己的性命!况且他对您狠下毒手,为何还要执迷不悔?!」

受德双目无神地看着地下,捧心难受地嘤了一声,皱眉摇头,「不是他,不是他害我的。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王——」老侍着急地规劝,却见受德闭目摇头阻止他续说下去。

受德抬手轻轻按压微跳的眼皮,遂缓缓张开双眸,淡说:「你带其他人走吧,寡人要留在这里,等他……等他提剑前来……」

「王!」老侍闻言顿时老泪纵横,跪下死命扯住受德的衣摆,哭喊道:「奴才不走!奴才侍奉了王多年,王到哪里,奴才就跟到哪去!」

「梅忧……」受德弯身欲扶起死缠不休的老侍,却被他两手扯住衣摆誓不起来,殿门蓦地应声打开,一众侍候他的侍者屈膝跪下,齐声道:「奴才誓随王侧!」

「你们这又何苦……唔!咳呕……」受德捂唇咳嗽,泛黑的瘀血从指缝直流下来,在地上晕开数朵血花。

数个侍者纷纷跑上前扶住欲倒的受德,他扶住床柱,横手推开侍者,看着地上的血笑说:「为何还有血呢?」

殿中只有受德一人挂得住淡淡的笑容,不知由谁开始,一声轻轻的啜泣带起众人的哀伤,众侍者垂首低泣,泪水滴在地上的声音沉重如石,惹得受德心里轻颤,坐在床沿无奈地笑着。

天色转暗,日落星悬,微弱的星光似有若无,夜静哀戚。一阵急乱的步脚声分外突兀,众人闻声含泪回首,看见一个侍者踉跄走进殿中,面露恐色,众侍者止了哭声,生怕他报出最令他们担心之事。

受德与侍者的料想一样,但他眼中却满是期盼,彷佛等了这麽多年,都只为等这天的到来。

可惜事与愿违,侍者所报的,是最令受德伤心欲绝的消息——「王!姬、姬考在成亲礼上遇刺!」

***

一把黑铜色的匕首刺进心房的一刹,姬考只能愣愣地看着新娘子纤细的手在红袍下抽出匕首,如喜服般红艳夺目的温热有如泉涌,他绽嘴低喘,手无措地缓缓抚向胸前,穿心之痛夺去他所有神智,只能无力地曲膝倒下。

彼刻正夫妻交拜,此刻血染礼堂,宾客无不惊愕哗然。姬发迅时上前逮住新娘,打落她手上的匕首,乾红色的盖头一扯落下,红妆泪颜,新娘忿恨地瞪着靠在姬昌身上的「新郎官」,恶狠狠说:「你害死我姐姐!我要为姐姐报仇!你们都不得好死!」

「住嘴!」姬发抬手一掌搧在那女子的脸上,骂道:「一介女流岂能鱼目混珠?定有人暗中扶助!快说!是谁?!」

「哼!我不说你又奈何得了我麽?!」女子屈指发狠在姬发手上留下数道抓痕,姬发忍痛掐紧女子的手臂,二人拉扯之下,一个铜牌叮铃落地,姬发眼尖捡起铜牌,翻手一看,上面刻有一个清清楚楚的字——商。

「哈,如此不容抵赖了,你根本是子受德派来的刺客!来人把她押下去!明日将她的屍首送到子受德面前!」

女子垂首轻笑,高细的笑声幽森如魅,让人汗毛直竖。她突然顿下笑声,抬头正色说:「纣王气数已尽,而我……已是孤家寡人,还怕死麽?」

话毕,一道紫红从她的嘴角落下,美眸一翻,身子从姬发手中缓缓垂落,倾身倒地。

「考儿!考儿!」姬昌轻拍姬考的脸,但姬考那精明的双眼依然半垂欲睡,气息一窒,嘴角溢出一口鲜血,沿着脸颊落在姬发的手中。

参加婚宴的医者跪在姬考身旁为他止血,可是任他如何压止他的伤口出血,汨汨的血还是源源不绝地染红喜服上的金锈。

似是轻咳的声音自姬考的喉咙发出,他缓缓眨了眨眼,转目看向姬昌,含糊不清道:「……爹,孩、孩儿……不……孝……」

姬昌忙摇头否认,多年未流的泪随之洒下,「考儿,别说话,没事的!」

他抬头看着对面的医者,只希望他能肯定自己的话。谁知医者慢慢收回自己染血的手,脸色凝重地垂首不语。宾客在姬发的引导下纷纷离场,刹那间,礼堂上只剩下姬昌三父子。

姬考吃力地喘了口气,猛地弓身一咳,连鼻子也流出血来,唇色彷佛又白了几分。他伸手招姬发过来,握紧他的手,说:「家、国……都靠你……了……」

姬发鼻头一酸,回握姬考的手,泪满盈眶地深深颔首。姬考勾起一记浅笑,向姬昌说:「爹的养育,之恩,来生……再……再……」

姬考像是耗尽力气似的闭上双目,如撒娇的孩子一样靠在父亲身上沉沉睡去。他有不舍,可他不知道他究竟舍不得何物,或许是家人,或许是国土,又或许……是一个人。他不知道,也不再有机会知道。

「考儿啊!」姬昌嘹亮的吼叫颤了烛火,乱了微风,他抱着姬考痛哭失声。

血终於有止下之势,但其魂何在?

一阵厮杀的声音传至礼堂,一道狂暴的血痕倏然洒上门纸,一记闷响落地之後,霎时回复一片平静。

门被人从外徐徐推开,来者一身玄服已然被划出几道口子,身上沾上无数血污,长发披散细肩,简单的冠饰摇摇欲堕地挂在发侧,白得透青的手握着正在滴血的含光剑,苍白的唇瓣也被鲜血点缀,如上红妆,妖冶无比。

他踏入礼堂,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走近姬考,看到了无生气的姬考,他还以为自己此刻已经随之死去。

「子受德!」姬发咬牙切齿地冲上前掐住受德的脖子,害他难受地咳了一声,脸色渐渐泛起微红,目光流转间,泪珠接连从他闭上的双目落下。

「发儿,放开他。」姬昌生怕吵醒怀中的儿子低声说道。

姬发本想质问原因,但回头却见父亲一脸痛色,只好顺他的意思,甩手放开受德。

「你走吧,今天不是你的死期。」姬昌替姬考拉好纷乱中弄乱的衣襟,顺了顺他的头发,喃喃细说。

受德松手放开含光,剑鸣大作,但他却置若罔闻,如被勾了魂般走到姬考身前,正想伸手抚上姬考的脸庞,却被姬昌一记打开。

受德跪坐在姬考旁边,目光呆滞地看着他,轻说:「为何你先走一步呢?明明该死的是我。考……别睡,你醒来我把江山给你,你要我死也可以,只要你……回来……」

受德的声音越发哽咽,姬昌抬目一看,已见眼前人儿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知道姬考以前对这人有多过份,心里认定此人对姬考只恨没爱,却不知人儿用情之深,可能已远出乎他的预想。

受德两手揪紧膝上的衣摆,低头一咳,瘀黑的血随之溅上姬考的衣衫,姬昌为之愕然,心中明了那正是身中剧毒之兆。

「你的如意算盘打不响,便转而找那婢女的妹妹刺杀他?你当真……不念半点亲情。」

姬昌不解地看向受德,却见他依然垂首,脸色如一,反而站在堂中的姬发却目露凶光地瞪着受德,显然一副杀之而後快的神色。

他心里闪过一个明确的答案,但他不敢相信,更不想相信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发生在姬家之中,但要是真的……他该如何面对,该如何向死去的儿子交代?难道一切都是错的?他不应伐商,不应逼宫?

「姬大人……」受德气若游丝的声音唤回姬昌的神志,这久违的称呼,自受德继位之後再没听过,令他稍有迟疑,不懂反应。

受德吸了口气,怜怜泪眼对上他的双目,说:「请容受德与姬考相处片刻,求求您。」

受德拱手过额,放下一切国主尊严恳求他应允自己。姬昌抿紧嘴巴,握紧环抱姬考的手,挺胸重呼,像是下定决心一样,缓缓把怀中的儿子交给受德,「你们……聚一聚。」

姬昌看着受德接过姬考无力的身子,颓然起身在二人身边擦身而过。他不理姬发的阻止,不发一语把他带出礼堂,好让二人独处片会。

受德从不知道姬考的身子如此沉重,回想昔日,一直都只有自己靠在他身上,依傍着他,缠绕着他,而他也是第一次如此安然地躺在他的怀里,不露半点不悦之色。

受德伸手抚上他的脸庞,轻轻抹去脸上的血痕,喃喃笑说:「看你多狼狈,亏画师还赞你俊美。」

他收紧双臂,把姬考微凉的脸贴上自己的脸颊,续说:「你知道麽,当日画师赞你俊美,听得我多妒嫉。明明只是一眼,他却对你印象深刻。你知道我多生气麽?我气他看你、骂你。」

他转目看向姬考的胸前,瞥见那致命的伤口依然挂着几缕晶莹的鲜血,抬手轻抚上去,温热不再,只有如水般的凉意丝丝入心。

「考,痛麽?」受德慢慢放下姬考,执起他的手贴在自己仍然起伏的胸前,蹙眉苦笑道:「我也好痛,比死更痛,七年来也没如此痛过。」

他闭上双眸,把姬考的手转而贴上自己的脸上,泪水沾湿冰冷的手,嘴边的血丝为失血的大手添上色彩。泪珠打湿他的长睫,他缓缓张开双眼,看见客席上的壶爵,如见至宝般上前取过,回到姬考身边席地而坐,自斟一杯,向他笑说:「你我从未共饮,如今何不共酌一回?」

言罢,受德一手执壶,一手执爵,起身一边把壶中美酒洒在二人身外,一边仰首抬袖,一饮而尽。他把案上的酒壶通通放在姬考身侧,洒了一次又一次,饮了一杯又一杯,直至再也站不住脚,他才放软身子,靠在姬考结实的胸膛上。

受德愣愣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伤口,手指抚过每一寸伤痕。他含泪带了几个酒嗝,酒劲一涌而上,脸颊泛起异常的殷红,胸前一窒,一滩泛黑的瘀血喷在姬考的胸前,慢慢染黑他的衣衫,与他的血肉交融。

「……好冷啊,考……」受德的唇色越发如霜苍白,身子不住在姬考身上籁籁发抖。他满怀眷恋地贴上姬考的身子,试图在他身上寻求半点温暖,但他清楚知道,不论今昔,姬考都不会理睬他,更不会照顾他。

受德连连吐出数口污血,苍白的嘴唇渐渐发紫,他颤着手抚上姬考的脸,感到彼此带着同样的冰冷。他生怕姬考着凉,转目看向身後主席上的烛光,吃力地挪动长腿,扣下案桌让烛火落在身旁。

赤蜡落在遍地酒痕,一股烧灼的味道淡淡传来。红烛落地,和煦的火光在一声燃风下团团包围二人,让彼此的脸色看似红润不少。

姬考那身大红色的喜服在火光下份外刺目,受德依恋地搂紧姬考,脸上挂上最美的笑容幻想被他一拥入怀,长相厮守。

站在门外的姬昌和姬发听闻异动,立时夺门而入,但礼堂已然陷入一片火光之中,只能隐约看见受德与姬考在火圈里相依。

火吞狂妄地卷上受德的衣摆,玄色的衮服慢慢染上火红的色彩,刺痛的灼热不断唤回他远走的神志。他抬头看了看姬考精致的脸容,遂竭力让自己正面对上他的脸庞,细心地替他顺了顺前额的头发,捧着他的脸轻轻吻上淡红的双唇,浅笑道:「你别走太快,等等我……」

火烧的刺痛延至大腿,受德蹙眉倒抽口气,但当他看到姬考沉睡的脸,又耐心地勾起一起微笑,低念:「孟婆热汤共分甘,勿忘此情再生逢。但愿君心遗薄情,来生再续此生缘。」

他揪紧姬考的衣襟往上挪身,在他耳边细唇微启,耳语轻喃,坦然尽诉一生情意,除了彼此,谁也不得而知的情愫。

受德抿嘴一笑,静静靠在姬考的肩头闭上双眸。彼此的血不再流溢,微弱的起伏旋旋止息,越烧越盛的火焰温暖着他们越发冰冷的身躯,彼此偎傍,永不分离。

姬昌垂下顿在半空的双手,虚脱般跌坐在火光熊熊的门前。不顾自身生死的侍者在老侍梅忧带领下赶往姬府,当他们看见受德在火圈中含笑靠在姬考身上,眼泪刹那间夺眶而出,双膝沉沉落地,哭嚎盖天。

漆黑的夜幕被红光点缀,绚丽无比,划破夜空。

位转星移,革故鼎新,一切如轻烟消逝,无影无踪。

情丝难断,梦缭绕。

穷生诉情,盼君忆。

恋恋凡尘,共缠绵。

尽世相伴,枕厮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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