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萨睁开了眼睛,天空一片漆黑。
不,那不是天空,而是一层薄薄的屏障,完全阻止了外面光线的渗透。
丽萨微微转动头部,看见了躺在她身边睡得正香的艾布纳,顿时心里五味杂陈。
结果竟然是被人类救了。
丽萨撑起上半身之後,还发现贯穿脚踝的白木针已经被拔除,之所以没发现是因为伤口周边还在癒合,足部知觉还有一点轻微的麻木。
“唔……丽萨大人,醒了吗?”
大约等了一个多小时,艾布纳才从睡梦中醒过来,身为人类比身为贵族的丽萨起得还晚这点,让他觉得不好意思,艾布纳脸色微微泛红。
“白天忙了很久吗?”
丽萨奇怪的问,照理来说,艾布纳展开遮蔽所应该不会花费多少时间,不然自己早就被太阳光消灭了。白木针这种东西虽然不常见,身为人类触碰白木针也不会有什麽不良反应,可以说白木针的麻痹作用几乎只对贵族有效。
“说来对丽萨大人有点失礼,我没见过贵族白天进入休眠状态的样子,就……就观察了一下。”
艾布纳眼神飘忽,羞窘得用手挠头。
丽萨倒是对这事没什麽反应,只是淡淡点了一下头。
“只是贵族生存也是凶险万分啊,虽然在概率论上能理解,但是真正感受到又是另一回事了。昨晚真是千钧一发啊,还好目标够大,干扰实验品运转正常。”
艾布纳露出惊叹的表情,翻弄着手中的试验品。
丽萨有点落寞,一时冲动说出了这样的话:
“难以置信是吗?以为贵族真的是永远与永恒,梦想破灭了?”
艾布纳对丽萨的发言小小吃了一惊,而後笑道:
“贵族在生理机能上只要不被贯穿心脏,不接触阳光,就能永远活下去是吧?不,少部分甚至贯穿心脏都能治癒,也能规避所有接触阳光的机会,仍是可能会被终结,丽萨小姐明白为什麽吗?”
丽萨虽然想说很少贵族能在白木针贯穿心脏,在阳光下曝晒存活,这几乎是要动用到神祖技术那般等级的复活手段了,却依旧点了点头。
“这算是个矛盾吧,正是因为活得长,所以避不开无限解的命运。对於我们人类来说只有亿分之一的概率的奇迹,对贵族来说几乎每一个都是百分百,贵族确实不会自然死亡,却不证明贵族不会因为各种可能性走向灭亡的道路。”
艾布纳一边说话,一边解除了遮蔽天空的屏障。
“在贵族身上没有什麽不可能,由此死亡才变成了可能,多少有些悖论的意思呢。”
艾布纳似乎想到了什麽,动作停顿了一下,接着抬起头展颜对丽萨一笑。
“按照希欧多尔大人的想法,死亡对於贵族来说也是求不得的奇迹之一吧。”
因为无法得到,所以愈发渴望,得到的一瞬间,却只能消失,连回味的机会都没有。
或许这才配称为奇迹吧,只要怀抱真理,逝去也了无遗憾。
艾布纳被自己想法逗笑了,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准备起身踏上归途的丽萨,奇怪地看了一眼艾布纳。
“啊,没事,丽萨大人,您生日在什麽时候?”
艾布纳被丽萨看了一下,突然像想起了什麽,急忙问。
“格里高利历(*1)的话,是12月1日。”
艾布纳点点头,还有半年,也不知道时间够不够。
“问这个做什麽?”
丽萨不解,艾布纳则对丽萨的话露出大到夸张的笑容。
“生日礼物。”
“那为什麽不顺便问问年龄?”
丽萨的表情更加迷惑了。
“问女士年龄不是不礼貌吗?”
艾布纳歪着头,想起村里年纪较大的村民的话。
“人类的规矩?随便你。”
丽萨对此表示无所谓,不过有一点比较在意。
“你不要吗?”
“啊?”
“生日礼物。”
“啊,丽萨会送吗?”
“不知道,说说看。”
“7月16日。”
艾布纳的生日离今天只有一个星期时间罢了,他根本不指望丽萨会送礼物。不过既然丽萨问了,自己就应该回答,这是对他人的基本尊重,就算丽萨是贵族也一样。
丽萨点点头,表示她记下了。
丽萨试着用终端召来了防御马车,不愧是为了防御高水准攻击所制造的利器,就算不知道被抛向了哪个奇怪的地点,也能毫发无伤回到主人身边。
不过系统一旦被扰乱,这份坚固就成为乘坐者最大桎梏。
丽萨拉着艾布纳的手,坐上了马车。艾布纳上车後,摸了摸额头的伤。
“昨晚丽萨大人是不是想吸我的血?”
丽萨以为艾布纳很介意,慌忙解释。
“那是我疲劳过度才……”
艾布纳不在意丽萨的话,接着自言自语一般说。
“那时候我在想,反正流也流了,要不要给丽萨大人舔两口解解渴……”
“哈?”
丽萨露出看稀有动物的表情,上下打量着艾布纳。
“你那麽做的话,我绝对会袭击你。”
丽萨认真看着艾布纳的颈部大动脉,丽莎和希欧多尔不一样,并不只是处女血让她觉得美味,艾布纳的血在她看来也十分有诱惑力。
“就是这样我才没做啊,现在感觉有点浪费。”
艾布纳一副遗憾的样子,眼中发出探究的光芒。
“贵族近距离的摄食场景啊。”
丽萨现在算是发现,为什麽艾布纳和希欧多尔会相处融洽了,双方对於未知,都有强烈到近乎病态的好奇心,所以他们才能愉快交谈。
对於希欧多尔的事情,丽萨可不好评价,只好问另一件重大事宜。
“今天也要继续实验吗?”
“基本已经完成了,虽然有些麻烦,剩下的在工坊做比较安全,我还带了几十只变异虫呢,能做线索吗?”
艾布纳从身上掏出集只变异虫,昨天情势紧张没有细看,现在才注意到这只虫外表有些微甲壳类的特徵。
丽萨摇了摇头。
“既然那个贵族敢正大光明的放出来,那麽一定抹去了所有能认出是其造物的线索。”
“这麽说来,只能做标本和研究驱动原理了吗?”
艾布纳有些失落,收起了变异虫。
防御马车穿过夜色,往希欧多尔城边那片旷野奔去。
“住进城里来。”
希欧多尔在变异虫事件过了两星期的一句话,让艾布纳不得不拜别自从6岁起住了12年的小屋。是的,自从今年生日过了之後,艾布纳已经摆脱少年范畴,生理上正式跨入成年人类的门槛。虽然现在脸部还残留着少年幼嫩的线条,再过几年,也会彻底退去,成为一个一点也不可爱的大人。
艾布纳站在小屋门口,缅怀了一下过去,突然想到自己偷偷搬到小屋时候的事情。、双亲过世後,仅有6岁的艾布纳在众人眼中是一个古怪的孩子,他人不会像自己父母一样包容艾布纳半夜看星星的癖好,也不会为艾布纳完美解答数学题而喜悦,只是冷冷看着他,希望他早一点加入到劳作队伍里来。那时候艾布纳就发觉了,除了自己父母,谁也不会放纵艾布纳的怪异之处,也不会支持艾布纳那些不事生产的兴趣。
说是搬到这里,不如说是逃到这里。
艾布纳把能在野外生存的工具都带上了,偷偷搭了帐篷藏在旷野旁边。父亲是猎人,因此艾布纳对狩猎还是颇有心得。艾布纳平常都会在旷野旁边的山上,抓一些小动物吃,一开始不大会烹饪的艾布纳,还吃了好久只放盐的水煮肉。
艾布纳会选择躲在贵族出没的旷野旁边,多少也是有些自暴自弃,希望早一点结束失去了温暖的家的日子,希望能够一边看着领地里最美的星星一边死去。
可惜人类是最坚强的生物,拜艾布纳天才头脑的推测,和希欧多尔规律生活所赐,直到艾布纳把房子造了出来,甚至住了八年都没有被贵族发现。
这一切终结在四年前,希欧多尔一时起意,成为了艾布纳人生最大的变数。
一个方程能得出无穷的解,所以人生这个方程式才有魅力。
变数亦是解答之一。
希欧多尔城里已经为艾布纳这个人类的长住,做好了充分准备。
艾布纳对为自己准备的房间目瞪口呆,用贵族规模准备的人类房间,奢华程度完全超出了艾布纳的想像。
艾布纳摸了摸铺满吸收攻击金属的墙壁,心情有点复杂。
“不满意吗?”
希欧多尔见艾布纳提着行李在房间入口徘徊,就是不进去,猜到了艾布纳的想法,突然想逗一逗他。
艾布纳听到希欧多尔的话,慌忙摆手,眼睛着急地望着希欧多尔,生怕希欧多尔真给他准备更好的房间。
“不是啦,希欧多尔大人,这样的房间已经让我有睡在宝库的错觉了,如果更加豪华的话,恐怕我会失眠。”
希欧多尔望着艾布纳因为慌乱而湿漉漉的褐色眼睛,顿时觉得自己在逗一匹毫无戒心的矮脚马一样,有拍打艾布纳脖子夸奖他的冲动。
艾布纳当然不可能知道希欧多尔在想什麽,他连忙提着行李就进了房间。放下行李後,在房间转了一圈,东摸西碰,兴奋得像个小孩子。
等艾布纳研究完房间里摆设物品的材质,回过神来才发现希欧多尔仍然站在门口。
“希欧多尔大人,要不要进来?啊,这是你自己的城堡,我邀请你什麽的太……”
艾布纳道歉的话还没出口,希欧多尔提步走入艾布纳的房间,风度翩翩地抚胸鞠躬对艾布纳行了一个标准贵族礼。
“不管是不是我的城堡,艾布纳现在可是我的贵客,未经允许我不会进入你的房间。”
希欧多尔这一番动作,让艾布纳头晕目眩,有了做梦一般的不真实感。好半晌,艾布纳才从这种状态脱离,见到希欧多尔正认真等待他的回话,瞬间又是一阵头晕。
不论是那双青琥珀色的眼睛,还是那镀了落日金辉的头发,都让艾布纳有一点神志不清,没有回话的气力。
“希欧多尔大人在逗我吧!”
等从被希欧多尔美貌的迷惑中醒来,艾布纳就觉出了不对劲。平日里希欧多尔虽然从不失礼,却也未曾用这种态度对待艾布纳,现在希欧多尔简直在发挥自己的魅力,故意来看艾布纳抵抗不了的尴尬表情。
“你说呢?”
希欧多尔嘴角轻扬,艾布纳见他默认,也拿他一点办法都没用,只好低头开始整理行李。
艾布纳带来的行李十分简单,因为不需要露宿野外,他仅有的几样大型物品全丢在了小屋。艾布纳也不可能再度回去拿这些没用的东西,留在小屋的一切只有被尘封这一个命运。
艾布纳十分清楚,虽然那些东西残留了很多与父母之间的美好的记忆。只不过艾布纳还活着,心中充满热情,不想过多缅怀美好的过去,裹足不前不是艾布纳的风格。
尘归尘,土归土,逝去的东西永不再来。
时间流动只会向前,不曾退後。
艾布纳搬到城堡後,和希欧多尔讨论的时间更多了,到最後简直是天天到希欧多尔处理事务的会客室报导。
希欧多尔并不喜欢为了一件事,频繁转换交谈场所,所以工坊和会客室是连在一起的,隔壁就是希欧多尔休息的城堡主卧。因为这一点,艾布纳的房间也离希欧多尔的会客室格外近,一开始艾布纳还觉得有些别扭,时间长了过得比希欧多尔这个主人还适应生活环境。往往天快亮了,希欧多尔不得不回棺材里进入白昼的强迫休眠状态,艾布纳还在希欧多尔的工坊总结希欧多尔和他讨论出来的理论。
“我一直以为贵族很可怕。”
有一次,艾布纳对准备回主卧的希欧多尔说道。
“其实大家都一样啊。”
艾布纳歪着头开心的笑着。
“我会吸你们的血。”
“希欧多尔,你没吸我的血啊。”
艾布纳整理着资料,用笔记录要点。
“很多人都说贵族凶残无比,由喜好决定人类生死,可是这点人类也一样。”
艾布纳低着头,没看见希欧多尔青琥珀色眼睛里流露出了复杂的神情,仿佛第一见到艾布纳一样,用一种深邃的目光凝望着艾布纳的背影。
“不是自己喜欢的人,就不会那麽用心。如果家人之间不互相喜欢,那麽也就是有血缘关系的陌路人罢了。如果是不认识的人,人类也会杀掉自己的同类。对没有感情的东西毫不在乎,只对自己在乎的人献上足够的诚意,难道不是很相似吗?”
在乎……吗?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自己确实在乎艾布纳。
希欧多尔怀着微妙的心情躺在棺材里,第一次对自己要转化艾布纳为贵族的事情,产生了犹豫。
注释
*1格里高利历=太阳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