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康杰的手摸了摸她的颊畔。
三娘瞠开了眼,小小的爪子才伸出,却被反手握住了;饶是他受了伤,却仍是男人的气力、武当底子的功板。
康杰见那瞪大的眼犹带着水蒙蒙的睡意,从被子里探出头的小脸又泛着通红;唇上不住曲出了笑意。
「又闷着头睡觉了?」康杰把她从被子里挖起来,没忘记用被反裹着她。
他一身白衣胜雪,就好似初见时那朗阔英俊的少年郎。
像小兽一样张着警戒的眼珠子见着那熟悉的笑,终於和柔了起来,蓦地伸出手搂住了他,挨实了他的胸膛。三娘身上暖甜暖甜的香气带了上来。
她过往也会撒娇,可是总是个害羞被动的,大抵都是做错事讨好卖乖时最会讨哄着,就连送他出大宅时,还笑得出来,常让康杰心里大叹,怅怅地想着这丫头是真个傻心眼儿的,还是对他根本没心呢?
她这般依恋紧张,揪捻着他满腔心思;一汪热泉如流,缓缓滑进心里融泛开了,这里头的讶异和高兴……不只一点点。
三娘听他心跳。初见时两颗心也是这样悄声无息地纠缠胶着在一块,也不懂当时怎麽一见了人家……就食髓知味,留恋这宽阔镇定的怀抱?自己後来也想不透的脸红。
只是她糊糊涂涂的,日後他待她好,她只当人家是一时兴头,还打算要是他真有个什麽别的想头,那就摸着鼻子算了,顶多就是睁个眼儿闭个眼儿的过日子,相敬如宾,要不……自己带着孩子过日子,也不会打扰他。
就这想法,让她不自觉也拘束着心思了吧,除了他给的宠,也不主动多要着。
原来这宽慰自己的淡然和洒脱……只是一种怕,怕他会让自己失望。
轻轻的抚了抚她的背,「晚来看你了。」
三娘从怀里挣起身,盯着他的脸,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阵。「你…你…你可好?」她伸手握住他的手,心里头跳得快。
他唇角弯起,轻描淡写的,「看我这样,你说呢?」他虽面带苍白,但精神倒似元朗。迟疑不定的三娘正要开口,他却敛起笑来,揉了揉她的头,又按在怀里,「倒是你……方才叫喊着什麽,怕是又在梦里难过了吧……」
他怎麽知道她夜夜都梦见爹娘?三娘愣了一会儿。
虽该唤他们爹娘,可是每每在梦里喊的还是师父师娘。康杰看了几夜,今日是见她魇得深了才叫醒她,那迷迷蒙蒙的眼睛睁开的时候还带着泪,和一丝被恨侵据的刚冷……就好像她此刻浮现出令人骤寒的杀意一样。
「我只恨、我只恨……」三娘变了……神情不复往昔的天真娇美,眼珠子里是真的漾出血般的戾气,带着辗杀仇敌直至灰飞湮灭的决然。「若我习得武艺,定把他们一个一个…全狠切一十八段──绝不错放一个!」
这几夜,她几度想起过往和师父师娘快乐的日子……然後是焦夷败破的死村。那冲天作呕的味道,她至今都还记得。
忽然她整个刚硬的人,像被泉流触碰一样,康杰扳开了她紧握的手,手心里全是深陷泛红的甲痕。他的声音低且透,缓缓道:「不要报仇……」
「做我的妻……」「永远快快乐乐的过日子。」
这是他说的三句话。
忽然有什麽扎了她的心,她低低的啊了一声,眼前热气烘烘然地涌上。
这人不只用怀抱暖暖涤了她的心,他的嗓音缓缓地在心间流过,「你说过,你还没见过塞北的雪和江南的烟花……这事以後,我带你去看可好?我们携手归隐,再不问江湖事。你和我就扮作村夫村妇,像在大宅里一样,我耕钓、你治家,再寻一个净土过日子……」
就好像……回到师父和师娘过去的日子?
「你…舍得武当山?」
「……我们每年回山上一次,看看太师父,让孩子们可以跟师兄弟玩耍……」
她像卸下甲的人,枕在他怀里,眼泪无声息的流着。
※
他让三娘在枕上躺下了,替她掖被子时三娘却揪住他的衣袖。
他屈指刮了刮她的脸颊,「我不能留太久……雨溪看得严,知道出帐那麽久,怕又要看紧了。」他一笑,却是不得已说了谎……但三娘的小手却乖乖松了。
他忽然匆匆地起身,声音变得僵硬,「莫起身了,把身养好。」
三娘没有察觉这面色忽冷。
出了帐,他转身就变了脸,压不住胸口里强翻的血腥,身子寻了一棵大树靠,才稍微缓了眼冒金星的昏眩。
差一点,在她面前就撑不住了。
抬手拭去了嘴边的腥热甜血,喘了几口气,一张脸才真露出了憔悴之色,炯炯的眸光渐渐、渐渐地暗了,就好像夜幕顿时掩卷了所有的璀璨夕色。
走回去的时候,殷元恰好要去帐里探他,却惊看他胸前怵目的殷红。
「莫说,七弟要担心了。」
她扶住他,死死地咬住了唇,心上却恁是难受。
他躺在床上,好不容易胸口的闹腾才消停,眉心却还是深深地刻了进去,久未展平。这几日他试着调息体内的阴阳二气,却屡不得法,这几次水火相斥的次数是少了,让他以为调适过来了,却总在他安下心时发作起来,还一次痛胜一次,这样下去怕不只武功废了,这人……也要废了。
「师兄……在想什麽?」殷元开口时,他有些惊讶地睁开眼睛。「不是…回去了?」
她不只一次瞥见那眉眼透出的郁郁深思。
五师妹的脸永远是那麽坦白、信任,期待你也和她一样,不会有任何隐瞒。
「好吧…阿元,」深知她不会轻易放过,康杰缓缓吐息,目光冷静地道:「我怕…我再也不能保护你四师嫂了。」
殷元张了嘴,扯住了他的袖子,「不会的,师哥,我们一起回武当……」师哥说得太平静了,像在心里想了许久。
「阿元,」那透彻的目光望来,「你别慌……我只是凡事都先做个预备。如今我武功算是失了……若有什麽事,你可不可以把她和孩子托给太师父……我知是我不肖,欠累了师门……但念在往日朝夕相处的师门之情,还望太师父和师兄弟们能够接纳她们母子……我的孩儿若失了我,尚还有叔伯们可以疼他……也不致孤单了。三娘……请你好好照顾她,她的性子有些像你,却凡事放在心里……可我知她会喜欢你。」
开朗的殷元趴在他的胸膛哭。「师兄,我好希望时间能够倒退。」
「阿元对不住,把这麽重的事情托给你。」他不得不替三娘筹算,百转千回就是怕自己不在了,没人替她撑腰。
「来日她若遇到喜欢的人,你便成全她……」说完这句,眉头终於舒展。殷元却紧紧揪着他的衣衫,无法明白……爱究竟是什麽啊?可以让一个人妒恨成狂,也可以让一个人拱手退让……
「我永远也不要明白……」她伤心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