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书妘下了课,拿着公民课本跟那张智班刚刚考过的考卷,乌烟瘴气的回到教务处。
「Bullshit!」张书妘低骂着,把手上的东西摔到桌上。
好死不死的不给谁听到,偏偏就是教务主任抬起头狐疑地瞪着自己。
「…《Bookthief》。」张书妘指着教学组长桌上那本《偷书贼》,说着,主任这才点了点头,收回视线。
张书妘颓然跌进座位里头,累得只想要就这麽消失、透明个一两分钟,拜托不要有人打扰。
智班是个好讨厌的班级。
问题很多就算了,还吹毛求疵,要觉得不是刻意为难都很难。
「书妘…」教务处的老师经过时小声地提醒,指了指影印室。
「好的。」
张书妘马上站起身,偏偏就是今天中午不能豁免,有学生来问问题呀?
什麽时间不选…
张书妘想着,走进影印室,愣了半秒,思忖着是不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退出来假装什麽都不知道。
但林宇侬就坐在那儿,看着自己淡淡的微笑。
「嘉仪跟妍君呢?」
张书妘问,她已经把原先要问出口的「怎麽只有你?」吞回去、修饰过了,但问句听起来还是有些棱角。
唉,她忘了眼前的人是林宇侬,再细微的事物都是有可能被察觉的。
「她们中午要忙社团。」
林宇侬在张书妘走到桌边时站起身,拉来一张椅子。
「怎麽突然来了?」
张书妘想到自己没有回应的周记,一颗心悬荡起来,但眼前的林宇侬还是怡然自得的模样,显然是没有耿介的。
她耸了耸肩,「老师在忙吗?」
「没有。」
林宇侬歪着头看着张书妘一会儿。
「确定吗?」
「嗯,我确定我没有忙。」
於是林宇侬指了指她搬来的那张椅子,要张书妘坐下。
张书妘没有太介意林宇侬听起来唐突的句子,但却挺讶异她文字里头隐藏的意味。林宇侬是很在乎张书妘是不是心甘情愿坐在她对面的,所以她多重复了一次,暗示张书妘如果不想要,就顺着她的话藉口离开就好。
想得真多。
「那个…」张书妘想着这问句实在好尴尬,就看到林宇侬抬起视线对自己点了点头。
或许是因为两人的交集就只有这麽一个媒介,所以她可以轻易地猜到想要问的吧?
「…爸妈还好吗?」
林宇侬安静思索着。
「『混账。』」林宇侬开口,「『拆散家庭的混账。』」
比起看着周记上潦草的字迹写着这几个字的怵目惊心,林宇侬此刻冷然的语调更令张书妘感到心痛。
「你只是想要让事情更好而已。」
「…但我没有造就任何改变。」林宇侬说着,随即摇了摇头,「不用安慰我,在现实眼前我还太渺小,实在不用期望太多。」
张书妘好像听过自己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语,她会知道这不是一种对人生放弃的态样,只是能够做得太少了,所以宁愿消极的等待。
因为眼前的人是林宇侬,所以她不会尝试着灌输那些「人生多美!」、「面向阳光吧!」…之类的概念。
「我可以为你做点什麽?」张书妘问,眼前的女孩应得的是多彩多姿的人生,因为她就是跟别人不一样,就是拥有能让一个单调无聊的世界很精彩的能力。
「倾听。」
林宇侬说。
「我有很多,很多很多牢骚,就像中年妇女的碎念那样没意义。每个人都有困难,又不是我的问题特别神圣,但我就是没办法容纳这麽多…」
「…我想要的是沉默地聆听、或是周记本上一个红色的小点也行,知道世界上有人会陪我,我不是一个人。」
「那好,我替你分担。」
明知道不该的,但张书妘答应了。
因为她知道林宇侬认定自己会理解,所以选择向自己求助。而这麽恰好的,张书妘的确总是能够轻易而快速地懂得她的思维。
…或纯粹是因为,女孩冷静而倔强的语调里头,有种好孤单的味道。
「对不起。」林宇侬突然说。
「嗯?」
为什麽要道歉呢?
「我想你也有很多问题要处理吧?我拿我自己的事情来烦你,好像不太好。」林宇侬踌躇地说。
张书妘苦笑了起来,她的确有很多问题要处理,看这个样子,林宇侬大概还没猜到她自己就是那些问题之一。
「不然老师,如果你不介意,你有什麽困扰,找不到人倾诉…」
林宇侬说着看到张书妘点头,於是没有把後半句「...也可以告诉我,秘密我会替你保守。」说完。
的确,跟一个年长自己快十岁的实习老师说这种话的确很诡异。
林宇侬摇了摇头笑了起来,好像自己觉得荒谬似的。
如果戴懿凡的笑容是太阳,那样义无反顾的灿烂,那林宇侬的笑靥会是月光,那样柔和却又同时冷冽的光芒。
「林宇侬,你应该常常笑的。」因为你笑起来很好看。
「我常常笑啊。」
「呵…」张书妘笑着摇头,「那我更正,你应该常常真心的笑。」
林宇侬又歪头看张书妘,好像只要有些微不解、有些困惑时,林宇侬都会露出这种神情。
「不要为了笑而笑。」张书妘说。
「哦。」
林宇侬理解的发出声响。
「你不快乐吗?」张书妘问,随即想起林宇侬家里的气氛,这问句似乎有点多余。
「嗯,不至於啦。」林宇侬说着,笑了笑,「老师你忘了,我身边有李嘉仪跟王妍君。」
张书妘听着感到放心,还好,还好女孩不像她想的那样忧郁到底的。
不知道为什麽,总有种踏空的感觉。
张书妘愕然地发现到自己居然感到失望。没有所谓期望何来失望?唉,她不该有所期待的。
她发现自己看不透林宇侬,搞不清楚对方在想些什麽让张书妘感到沮丧。更重要的是,林宇侬不像戴懿凡那样,让张书妘可以明白的感受到一种,明显的、目光追随着自己的感觉。
但这种想法似乎,似乎有点太犯贱了。
倒不像是狗儿叼着一块肉望着水中的倒影,是这条狗一开始就不该吃那块肉。
「那老师,你不快乐吗?」
林宇侬在这个间隙,突然地发问。
我不快乐吗?
嗯,我要为了什麽而快乐呢?
张书妘对着林宇侬摇头。
其实摇头是「我不快乐。」还是「不,我没有不快乐。」她也不清楚,就是摇头。
「你不适合一个人。」
林宇侬突然说。
「什麽?」
「因为你会钻牛角尖,在一个你不小心没有做到完美的小瑕疵上面自我折磨,然後懊悔许久。」
张书妘瞪着女孩,不懂她想表达的。
「你不适合自己一个人,因为你会感觉自己空荡、存在的了无意义,但实际上有多丰富却毫不自知…」
「你让孤寂啃噬自己,你相信一个人没问题,但总在终於脆弱地崩溃的时刻发现,事实总不是如此。」
就好像做很多网路心理测验一样,到结果时都会瞠目结舌,怎麽切中自己的每一种性格?此时此刻很有这种感觉。
「你怎麽知道?」
张书妘看着林宇侬漂亮的单眼皮微微眯起,然後林宇侬俏皮的笑了出声。
为什麽要这样笑?
「老师你问我『怎麽突然来了』,我还没回答…」林宇侬说着,伸手轻轻的拂过旁分的浏海。
「…因为我不想要一个人。」
噢。
张书妘这才知道,原来林宇侬一直都在讲她自己。
「我会笑,会真心的笑。」林宇侬站起身,把椅子靠上,退了两三步要离开影印室,「…直到遇到一个让我能够真心的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