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四我的无知,你的主导
距离我碰触到学妹们与静深都缄默的『事实』的那个时间并没有太久。
应该说,居然这麽快。我既意外,又觉得不太意外。毕竟想想与『剧本』有关,那也就没有多少时间可拖了。
「我有话想跟你说。」徐典儒说,脸上是不再多做掩饰的厌恶。
我不置可否,只是起身首先走出房间。路过徐典儒身边,紧闭的窗外飘着一点一点细细的雪。明明感觉不到冷,我却看见自己的手指在发颤。
「……虽然有些遗憾,但能不用继续看到你的脸,也算收获。」
「什麽?」
大约是我走神的太厉害,居然只听到徐典儒意味不明的後半句话,她却没有停下脚步,我心里莫名的不安感越来越浓。
「什麽?你还在问『什麽』?你这是在讽刺我吗?」她走的更快,没回头,却是用近乎歇斯底里的声量在喊,「电影不拍了、陆静深可以回家陪你了,你应该是最开心的吧!还装什麽装啊!」
……电影不拍了?
「等一下!」我讶然大喊,不敢相信徐典儒说了什麽,「你等一下!你刚才说……电影不拍了,是什麽意思?为什麽?」
徐典儒终於停下急驰的步伐,目光有一瞬的讶异,紧接着转化成居高临下、讥诮地注视我。
「什麽意思?宋小姐又是用什麽身分来质问我的呢?你有什麽资格能质问我?」
「这件事,静深也知道吗?」我明知故问。静深身为导演怎麽可能会不知道。但我却无法控制自己。因为我无法回答她的迫问,因为我确实没有资格,我只是他们导演──陆静深的妻子而已。
而我有的『剧本顾问』的身分,却不能让我对剧本有任何实质上的干涉。
我第一次这麽讨厌自己一直以来坚守的『原则』所带来的设限。
「当然!我说不拍了,没有人能反对!剧本是我写的,我有权力处理我自己的东西,就算是我要毁了它,任何人都不能插嘴!」
她哼笑了一声,手中紧紧捏皱了的剧本早已看不出其封面原有的模样。
所以那天,小茹和茗蓁想说的、静深阻止她们说的……就是这件事吗?
「那这些组员呢?接下工作的演员呢?甚至是导演呢?你把他们置於何地?还有违约金、後续的处理……这些,你有考虑过吗?」我深深蹙眉,这个人,太幼稚、太不尊重自己的工作了!
「我从不在意他们怎样,即使现在这个剧团因为我而陷入困境,那又怎样?而违约金?我又不是付不起!」
这话徐典儒更是不放在心上,反而有种恰如她意的得意意味。我哑口无言,一阵气一阵心痛,甚至感觉到自己再不能压抑地颤抖了起来。
「你怎麽可以……为什麽?」这是静深的梦想、也是他最看重的工作啊……
我低下头,心里一阵难过。静深,一定很受打击吧。
从刚刚开始语气便咄咄逼人的徐典儒却许久没有回应,我正惊讶的想着,她不会就这麽走了吧?急急的抬头去看,她没有走,仍站在原地,我却僵住了身体,几乎哽住呼吸。
她黑白分明的眼里,有着连虚伪都不屑伪装了的强烈恨意。深刻、冰冷,如果眼波能化为实体利刃,只怕我现在已千疮百孔。
「你问我为什麽?」似乎是故意等我抬头看她,她才回答,声音幽幽冷冷,让人不寒而栗,「你居然敢问我为什麽?」
我不能明白,只能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与她僵持着。
「都是因为你!」她喊,喊的用力,我忍不住心底一缩,「为什麽你要出现!?为什麽连在工作现场你都要跟来!?为什麽你能那麽理所当然的待在他身边!?」她深深喘一口气,「为什麽、为什麽你要夺走他!?」
那声带着颤音的哭喊,彷佛带有她全身的力气,吼的我几乎就站不稳,全身止不住发麻,既感觉荒谬的想笑,又对她理所当然似的怒吼觉得万分不解。
那是我的老公,是我宋淇安明正言顺的合法丈夫,甚至我老公跟对方连一点点能启人疑窦的关系都没有,却为什麽她能质问我?夺走?他从来就是我的,何来『被』我夺走之说?
「他原本是我们的陆导!在这里,他是平等的、公平的,我不用担心谁会特别分走他的目光!但是你来了!」她颊上无泪,眼里只有满满的恨,「你来了,他就只看着你、一直一直看着你……不对,即使你不在身边,他也好像你就在左右,眼里总是眷恋!我知道他在想你,因为他就是这麽看着你的!」
「就算是这样……你怎麽能拿剧本……」我摇头,仍是极不赞同。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她捏紧手中残破的剧本,「都是你害的!你害我剧本写不出来了!我脑中全是他看着你的模样、你们若无旁人看着彼此的模样……连一句台词我都挤不出来……这剧本完了、全完了……」
我哑口无言。
我知道她对静深抱持着什麽样的心情,我从来不是不在意,只是我更明白公私分明的道理……更或许,我其实是仗着静深爱我的这份坚定,而充满盲目的信心。
於是,我会全力支持静深的梦想。不对他工作的事有任何干涉。
於是,我不能原谅她因私心而破坏静深的梦想。我不允许!
「如果是剧本有问题,我可以帮忙啊!」我扶着铁把手,忍不住踏上前两步,心中无限着急、混杂着热如熔浆的愤怒。
「你?你凭什麽!?」徐典儒看我一眼,那一眼满是嘲弄。「凭你没有实权的『剧本顾问』身分吗?笑死人了……」
「就凭我是中文系毕业!」我气得打断她,拔高音量,心口涨满愤怒的热度,烧灼的我全身发烫,「凭我有剧本写作的经历!甚至我还得过无数奖项!这样你满意了吗?而且我……」我说的很生气、几乎失去理智,却仍在紧要关头惊觉而勉强自己住口。
徐典儒像是被我突来的气愤吓了一跳,有瞬间愣怔,却也很快恢复过来。
「那为什麽剧本不乾脆由你……」她冲口而出,却突然停顿,原先那种慌急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转为一种别具意义的领悟,「陆导根本没有对组员说过你是中文系毕业,也没有提过你能帮忙剧组度过这次难关。而且……」
她刻意的停顿了几秒,才又接着说下去。
「他也没有跟你提过电影不拍了的事情,对不对……你知道,这代表什麽吗?」
我完全出不了声音,因为,我已察觉到她想说什麽。从刚刚她发觉我不知道电影决定终止拍摄而露出的讶异眼神就埋下了伏笔……一个我最在意、她能攻击我的弱点……
别在意,无论她将说出什麽都不要在意,那不是静深亲口说出的话……静深知道我是有原因的……
「陆静深,根本不认为你能帮助他。」
我不禁一手揪紧心口,瞪大双眼看着她。
「仔细想想就知道了吧!如果你可以、如果你的实力足够,为什麽他从没有在全剧组的面前说过你的事情?为什麽他不向你开口?」她呵呵笑,笑的比第一天见面时那一脸虚假的伪装还要更加诚挚。「喔,我知道你娘家是很有名的婚纱设计,但又如何?除了钱──所谓金援,你还能给他什麽?他什麽都不跟你说,最根本的原因嘛……」
别听她的!我这样对自己呼喊,但不论是视线、或是听觉,更甚全身的毛孔,都丝毫不能从她那好似终於找到个好理由能重重反击我的面孔与话语上移开。
「他不信任你。」徐典儒耸耸肩,开心得连带刺的话里都有着浓浓笑意,「你还不明白吗?他,不信任你!」
不是这样的!
我想大吼反驳,却只能僵站着。紧紧抓着铁制扶手,我应该要感觉到上面的冰凉才对啊,尤其是下雪的山里这种天气,应该要觉得皮肤都隐隐刺痛才对……因为我现在身上穿着的,不是那件他亲自为我穿上、拉上拉链的羽绒外套──他所说的情侣装──然而为什麽?我并不感觉肌体寒冷,却觉得心冰凉凉的,像是被人挖出来,光裸裸的,不用谁再多此一举丢进漫天飞雪的气温里,我已冻寒成伤。
『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来炫耀自己……』
是谁在细细呢喃?那内容依稀来自我很熟悉、喜爱的某首诗里……
我不知道扬着成功伤害我的满足笑容的徐典儒是什麽时候离去的。
但我应该是要知道的,因为我还记得我注视着她、还记得吴姊喊着徐典儒名字时气急败坏的声调,也记得有人踏着铁梯特有的答答声越来越近……
然而,接下来的事,我却是怎麽也没有印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