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孤临紧抱着怀里浑无声息的林未央,已不知几个日昇月落,不曾松手,不曾一动。夕晖在他如墨的衣发上镀了一层薄浅的橘黄,像是褪了色的图彩字迹,泛黄着他的记忆。
他是剑灵,没有凡人的血肉与生命,却经历过人类的生离死别。
数十年前,那个灌溉以己身灵气、育养他茁长出剑的养剑人令他心生孺慕,她看着他凝体成形,他看着她健体转衰,两人灵血相系,气息同感,有若人间的手足亲子,他分享着她的喜怒哀愁,她教导着他的不懂人心。
──从此,你叫夏孤临……替我保护卓哥哥……
他名字由她所取,使命由她交付,她祭剑令他提前出剑之时,那份悲那份恸,令他几乎以为自己同是人间血肉之躯。
他心里遗憾降世之後已没有她而不曾说出口,然後他遵照承诺,守着同样深切思念着她,却亦不曾言说的主人。
如果她是他的母姊,主人便是他的父兄。
主人对待他的方式虽不同於养剑人,但同样令他深深感怀。他从来就不将他看作仅是可供指使的随侍剑灵。
──人寿短暂,容得你犹豫几年?傻孩子,去吧……
他寡欲无念,没有想过除了陪伴主人直至百年之外的日子。但他亦是不曾言悔,耗去根基,以千年修为凝成另一柄代替自己的剑,交换许下的承约,追随唯一令他萦牵之人的背影而去。
他後来的岁月,全让一个名字占据得密无缝隙。
林未央。
*
黑暗中,烛火尽灭,只有窗纸透进淡白月光,夏孤临静静注视着林未央的睡颜,不觉月光愈渐偏斜。
很久很久以前,养剑人曾经告诉他,她就算不得所爱,也要让那个人明白自己心意,让他永远记得有她这个人,然後她会离开,回到属於她的地方,不再过问相扰。
当时的他对人心懵懂不知,不能了解之中含意,一直到藏幽窟中未央向他辞别,他才恍然有悟。
她既欲断绝情念,自此相别不相见,终有一天,她会放下他,遗忘他,对他的一切漠然无感……而她却在那一次他擅自与她接触开始,宛如一根看不见的丝,圈圈层层缠绕在他淡寡的心上,不曾相忘。
不愿她相忘。
夏孤临触着她的眼颊,此举虽轻,但未央眠浅,仍是惊动了她,困盹的眼勉强睁开眨了几眨,低唤:「孤临?」
「嗯。」拉上被子,覆实她微露在外头的肩。
「你怎麽不睡?」
「我无所谓睡与不睡。」
未央一笑。这倒是,他的凭剑养气等同於人类的眠歇。她拉紧两人身上暖被,窝进他怀里又阖上眼。
「未央?」
「嗯?」应声含糊。
夏孤临沉默良久,才道:「长离剑鞘属於你,你明白意思吗?」
未央张开眼,睡意立消。
「……明白。」顿了顿,抬起美目炯炯看着他,低声道:「我永远不会放开长离剑鞘,你也明白我的,是不是?」
「……嗯。」语声柔和。
未央轻轻抚摸他脸颊,眉眼柔得像是要融化了自己,也融化了他。
她一直很温暖。她的暖意来自她靠着他的身子,来自她看着他时的笑容。
*
「未央……」
怀里的身子是冰冷的。
他抱得再紧,她都再也暖不回来。
他感觉自己似乎破碎成千万片,随着她魂归天地,世上再也没有长离剑灵。
──如果我走了,你怎麽办?我舍不得你,所以一定不会抛下你,独留你一人……
可人间的聚散离分,无法一概由舍不舍得来做决定。她终究还是抛下了他,不论她愿不愿意。
他曾经认为人寿过於短暂,能做之事太少,而今却觉得自己往後岁月长而无味了。
今後该如何?他迷惘。过去他无欲无求,尔後有所萦牵,如今茫然无从。
天际晚霞一抹,夕阳将眼前之物都染覆上淡淡的黄,红影金光,令他恍然想到枫叶之色,继又唤起记忆里那个远方的城,那个正气浩凛之人。
──其余,她走後再还。
*
二十余年不见丹枫谷,红叶碧潭依旧,唯见原来的那一塚陈年孤坟多了一个陪傍,两两相依。
「义父生前交代,待他走後要葬在丹枫谷,葬在这座坟茔之旁。」身着皇甫世家门主之服的英伟男子说道。
夏孤临默然看着碑上之名,坟色略深,似是近年新填。
他只想到要回来,却未料及这一归返,竟又是个提醒他岁月漫长而人寿虚短的场面。他还在现世,现世却已无旧人。
现任皇甫门主年约三十,身形秀长,相貌清俊,他的人就像他身上衣衫的颜色,蓝得爽然无垢,白得正凛不歧。
「其实就算义父不提,我也会让他老人家安眠於此。」皇甫门主目光微敛,神色缅怀。「他收养我之时就领我来此向义母磕头──虽然他俩未有过正式的婚仪,但我知她在义父心中的地位,义父也为了她终身未娶,只因皇甫家不能无後,这才收养了我。」
他笑了笑,并不对自己非皇甫宗堂亲出的身世感到介怀。
「每一年元宵义父都让我做上一只花灯,拿到这儿来和他做的一起焚祭义母。他还说了很多以前的事,他也提过你,长离剑灵。」
夏孤临的注意力略从碑上皇甫卓的名字移到他脸上。
「义父说过,若无意外,你会回来,只不知他能否等到你。临终前他自知再见无望,便将要给你的话留给了我,要我转告予你。如果你我无缘得见,那麽我就会再留给我的後代,如此代代下去,总有一天能完成义父的嘱托。」
夏孤临只是沉默。皇甫门主似乎早就知道他的寡言,并不等他开口,迳自道:「夏先生,义父要我转告你,皇甫世家早已自颓危之中重振,走上了他所欲的仁义之道,今後将由後人领其不偏,协助武林正风,弭止不公之案。夏先生曾经与义父所下之承诺,自此约成,毋须再行任何偿补。」
夏孤临脸倏抬,嘴唇微启,好似十分意外。皇甫门主微笑道:「义父知道夏先生恪守承诺,言出必行,当你了无牵挂之後,必会回来偿还未竟之约。但他并不愿以此束缚你,他还你自由之身,希望你去完成欲为之事,但你若是愿意留下来,我皇甫家亦绝对欢迎。」
夏孤临没想过皇甫卓会有如此安排,再度看往他的墓牌,一时间只是静默。
皇甫门主抚了抚身上形制古朴而剑气凛利的贴身佩剑,注视着夏孤临身後裹着绦紫布巾的古剑长离,道:「我自幼便听说义父母和夏先生的关系,心里总有股奇特感受,觉得夏先生……便好似我兄长一般。我生来无手足,义父除了我以外也未收养其他子女,所以我一直盼望着能在有生之年见上一见那个名为孤临之人。」
他向看夏孤临,眼里燃着盼望,神情极是诚恳。
「夏先生如今想必孑然一身,如果心无他念,无所欲为之事,那麽希望你能够回来皇甫家,让我敬称一声兄长,咱们一起壮大皇甫家业,让皇甫家在武林中不坠不朽。」
夏孤临没有反应,但皇甫门主知道他未听漏一字,并不急逼,耐心等待他的回覆。夏孤临注视那两方坟茔良久,低声开口:「多谢心意,我,不回。」
皇甫门主心中不由失望,沉默了好半晌才点头:「想必夏先生有更重要之事待完成,如此,不便勉强。」仍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我还以为我终於能有个兄弟作伴了呢……」他随即打起笑容,真心诚意地道:「无论如何,倘若有朝一日夏先生回心转意,愿回皇甫家,皇甫晚临绝不忘今日之言,永远张臂欢迎!」
夏孤临讶道:「皇甫晚临?你的名字?」
「正是,此名乃由义父所取。」
「皇甫……晚临……」
「孤临,晚临,像极了兄弟之名,不是吗?」皇甫晚临洒然一笑,抱拳道:「那麽,夏兄,就此别过。」
夏孤临注视着他,点头道:「皇甫一门今後有你,必能不负仁义山庄之名。」
「定然不负所托!」皇甫晚临扬起沉稳笑容,郑重一颔首,转身大步离去。
他身上那柄夏孤临以千年修为所凝之剑,从今尔後,继续代替他护守皇甫世家。
并列的坟茔正对处,又立了一座新塚。夏孤临独坐一旁,谷底碧潭闪烁着点点日光,一下又一下映射在他平静无波的面庞上。
谷底无风,万物俱静,他像是披上衣衫的石雕,没有起伏声息,唯见红枫自洒,落叶纷纷,偶然沾上他黑发黑衣,墨与红,闇与艳,鲜明而强烈。
──孤临。
他身子倏凝,慢慢抬起头。眼前一片刺目白光,潭面如镜,但见通往湖心的岩桥之上,亭立一道绦紫身影,杏眸柔情似水,明亮的秀容上是记忆里最牵动情肠的盈盈暖笑。她身後的两株大枫相衔处,立着一双亲昵俪影,男的白衣如雪,剑般英挺;女的眉目如画,花般纤楚。两人齐望着他,俱是面容带笑。
夏孤临缓缓站起,向来淡漠的脸上出现难得一见的笑意,没有任何犹豫,举步朝三人走去。
新塚里,黄土覆埋着以绦紫披肩重重裹住的古剑长离。
从此世间再无剑灵孤临。
【2014/1/8初稿,《皇甫遗闻》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