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过未时,室内便略显昏暗,客栈掌柜的走到外头张望,但见日光渐隐,天云浊灰,空气中隐约有股潮湿的味道,瞧样子多半再过一会儿就要降雨了。
他转身入内,前脚才踏入门槛,後脚便跟进一串脚步声,回头去看,只见两个人一前一後走进店内。
前一人生得杏眸菱嘴,一张瓜子脸十分净秀,体态窈窕,鸦发简单紮起,衣着是偏男风的俐落装束,却是属於女人的绦紫色调。此人并不刻意掩饰其女子特徵,眉目那股属於女孩家的味道亦是一辨即明,是以虽作男子打扮,但任何人都不会将她性别错看。她背着一柄长剑,行走间纤背直挺,更为其秀美妆点上一股柔和英气。
跟在她後头的是个男人,同样负着长剑,一身单薄玄衣,比那女子还高上一个头,身形偏瘦却无弱不禁风之感,长发如瀑披在身後,虽然以巾遮眼,仍不掩其五官俊俏,只是线条冷凛,显然不苟言笑,但外貌十分惹眼,令人一眼难忘。
这两人虽然身负兵器,一看即知是江湖中人,但气质十分平和,并无张扬的戾气,尤其女的模样十分可亲,掌柜的一开始因见着江湖人的提心吊胆便减弱了几分──要知道佩带刀剑的也就容易带进是非,为了生计虽不会将钱财往外推,总是不免多上几分小心。
刚端起笑脸欲招呼,那女子便先微笑开口:「掌柜的,可还有空房吗?」声音亦是一派和气。
掌柜的连忙道:「有有,有空房。」眼珠子在两人身上转了转,笑容可掬地道:「上房正好还空着一间。」
那女子闻言脸上红了红,轻咳一声以掩尴尬,说道:「要两间普通房。」
掌柜的反应极快,随即道:「普通房也有,也有!」转头唤跑堂小二:「阿福,带这两位客倌上人字一、二房,快!」
看着随小二离去的一双背影,掌柜的回想那女子自进来之後从未向那男子瞧上一眼,心中犯疑,喃喃道:「难不成是我猜错了?不可能啊我这火眼金睛……莫非是吵嘴了?嗯,多半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年轻爱侣嘛,不吵个几次感情怎麽燃烧得起来?像他就和他家那婆子,便是愈吵愈恩爱的例子……
掌柜的自笑出声,低头拨起算盘。
*
夏孤临进到房里後,便盘坐到床榻上凭剑养气。
以往只有长离剑身可以养气之时,他的灵力总是消耗多於补养,虽然两者差距甚微,但长此下去,数十年後他便得回到剑中养气,待下一个养剑人再以已身灵气将他育形而出──如果还有合宜之人愿意来养剑的话。而今长离剑与鞘合璧之後养气效果倍增,支持他灵体完全,是以他虽失千年灵力,根基形同凡人,但已再无灵气耗失的隐忧。剑灵无寿限,只要长离剑安好长存,他自可再积累灵力百年,甚至千年。
隔壁响起房门开启的声音,细微轻巧的脚步声走出房外,夏孤临静等着,那脚步声却渐行渐远,往沿廊另一头而去。他一默,起身出房,已然不见林未央,走到客栈大厅也不见人影。
如今长离剑鞘在他身上,已无法凭藉剑鞘气息感应她的行踪。
掌柜的对他俩印象极深,这时见到他独自一人默立於厅上,便出声唤道:「客倌,您可是在找您那位女同伴?」
夏孤临转而面向他,点头。
「那位姑娘方才走出客栈,往右去了。」
夏孤临微一颔首,走到门口时被天色吸引,停下脚步。掌柜的来到他身後往外望,道:「灰云愈来愈厚了,说不定一个时辰内便要下起雷雨,方才我提醒那位姑娘带伞,她却充耳不闻,似有什麽心事,迳直地走了出去,一会儿可别要淋得落汤鸡一样才好哪。」
夏孤临默默看着晦暗的天空,远方云层中一道又一道白电忽隐忽现。
雷雨……
他转头问掌柜:「可有伞相借?」
「有呢,有呢!」掌柜的连忙拿出一柄可供两人共撑的油纸伞递给他。
「多谢。」
掌柜的看着夏孤临毫无障碍地往右行去,喃道:「这人是真瞎还是假瞎,走路四平八稳的,还懂得闪避东西呢……难道那眼罩是薄纱做的,看得见外头?嗯,多半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至於双眼若无事为何还要以巾子遮起,他是想也没想到这一点的。
*
林未央漫无目的乱走,一直到被镇外小溪挡住了去路才恍然止步。但见那涓涓溪水清澈可爱,偶见游鱼,索性便在溪边坐了下来,双手抱膝,愁眉低敛。
那日,她强自振作走出藏幽窟,旋即被洞外的丹枫碧潭之美给慑去心神,然而一番赞叹之後,思绪重被浓浓的失意所占据,对美景再度视而不见,对身後的步履声恍若未闻。
情之一字,障的又岂止耳目而已。
「未央。」
那熟悉的一唤令她身心俱震,一时间竟是不敢呼吸,就怕再轻再细的鼻息都会扰散了念怀五年的声音。真是奇怪,明明那声音只出现过脑海里,并不曾真正以耳相闻,她却能肯定身後那清冷却犹带暖意的嗓音,就是出自五年前在她濒死之际呼唤着她的长离。
自在开封找到他至今,他都不曾唤过她的名字,现在这一声,可是他终於认她了?
林未央秀目含泪,心颤地缓缓回头,入目是立於丹艳红叶之下鲜明孤绝的玄墨身影,虽然长巾覆眼,但她知道他正注视着她,一瞬也不瞬地。
「长离……」
「我不是长离。」
当着她受伤的神情,他走到她面前。虽是情绪不露,却令人感觉得出他无比郑重。
「我叫夏孤临,长离不是我,是我主人。」
林未央脑中似有一声闷响,面露错愕。
「最早和你说话的……是主人,不是我。」他一顿,接着由头至尾,毫无遗漏,缓缓述说这一场因长离剑气造成的阴差阳错。
林未央震惊非常。如何不震惊呢?怎麽也想不到小时候接触到的长离,和五年前的并不是同一人,真正的长离不是眼前这个她错认之人,而是那个皇甫门主。
她表面平静,实则大受刺激,竟是无法思考,只是心不在焉地往前走。她没有问夏孤临追上来的原因,夏孤临也没有徵求她的许肯,就这麽默默随在她身後,两人走过了荒郊野林,落脚於这个小镇。
林未央想在一个看不见夏孤临的地方好好厘清自己的心思,於是独自离开客栈,恍恍漫步至此,四下无人声,正合心意。她随手捡了一根细长的树枝伸进溪里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溪水,往时回忆也像一朵朵的水花,让她自记忆深处拨溅而出。
她自幼身负异能,能在触摸一件物事之时,感应到先前接触该物之人的模糊思绪,也因着这旁人没有的能力,她被视为妖怪,年仅四、五岁便被家人送去修行。
二十年前她才上山不久,一次跟着师父下山办事,在当舖里接触到长离剑鞘,触及的瞬间,脑海中竟尔浮现许多破碎不成连贯的残影画面,她不明其事,只感受到一股深切的悲伤。忽然,一个声音穿过那些画面直通耳膜,震荡於脑壳之中,竟是有个看不见的人在她脑子里头说话!
她先是惊骇莫名,随即发现那人语气可亲,加上她年幼不懂防备,好奇之下,反而和那人在脑海里对话起来。这些她师父都不知情,师父只看见小未央出神似地呆站不动,像是着煞。她不想与那人断了联系,便赖着师父买下这个无人问津的流当剑鞘,自此她多了一个朋友──此剑的原主,她私自唤他为长离。
长离因为有伤在身,正以长离剑气进行疗治,剑气施行中想来与剑鞘产生了共鸣,他们两人才会因缘际会接上神识得以沟通。因是在脑海中对话,不能见其容色声貌,相谈之间亦不曾提及彼此家世背景,她年幼单纯,并未想到要探他更多,只觉得他常说些她听不懂的深奥话语,而他对她说话时,总也带着一股慈和耐心的长辈语气。
两人断断续续交谈了一年,如今事隔二十载,长离说过的话她其实已几乎全数遗忘,只约略记得他提过的几处美丽风景,以及他曾以一种她不明白的情绪说,未央是个好名字。
後来她再也联系不上他,情知那表示他的身子康复了,她心中不无失落,觉得失去了一个同病相怜的朋友,可又真心替他感到高兴。
岁月在修行学道的日子底下无声而过,她只是个幼童,心思容易转移,是以往後也很少怀念起这位友人,只在瞥见她用来装负自己长剑的剑鞘时,偶尔想起长离这个名字罢了。
怎知以为已经结束的故事,会在五年前重新开始。
那时她初出茅庐,下山除妖,却因经验不足兼之功力尚浅,和一只大妖斗成重伤,最後虽成功戮妖,自己也因而命危濒死。就在意识迷离之际,忽觉背上罩来一股温暖气息,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唤着她的名,一声又一声,急切而清晰。身上的伤令她思绪难明,茫惘片刻後才想到一个许久不曾念起的名字。
长离。
为了不使她就此长眠不起,长离不停唤着她,不断诱她说话,一直到师父找到她为止。她陷入了数天的疗伤昏迷,醒转之後长离的呼唤和他的种种话语竟还在脑子里盘旋不去。当她咀嚼回味之时,总觉得一别经年的长离和以前予她的感觉似有出入……或许是因为她长大了,心思不同幼时之故吧。但她不曾质疑过这一个不是以前的长离,除了长离,还有谁会在她的脑海里说话?
她试图再与长离联系,但杳无回应,长离剑鞘只是散发出若有若无、似是她想像出来的暖意。
再度失去他,她无法再淡然处之,有什麽在她心里萌芽,让她想亲眼见一见长离,面对面和他说说话──虽不知他的外在形容,但剑鞘上的气息似与远方某地有着隐隐牵引,她深信自己能够以此为凭,去寻,去找。
岂料这一趟换来的,是一场心碎与顿悟……
远方隐有闷雷之声,林未央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懵然未闻。
寻觅了五年,她循着愈来愈强烈的气息来到开封,正逢城中水毒之事,加上旅途风霜,因而不支倒地。昏厥前一刻,她看见他,那个玄衣男子,明明素不相识,她竟感应出他就是长离,待得睁开眼睛又见到他,那气息那语气,与命危之际出声唤她的长离丝毫无异。
她激动,她狂喜,再无怀疑,他却淡然以对,好似不认得她一般,可是冷漠之中却又可觑其内心关怀,否则怎会时时来探,又亲喂她汤药呢?
她追问,肯定他就是她朝思暮想之人,他却不认她,始终默然以对……
师父说过,当人不能承认实情之时,必有苦衷。她想他或许有他的理由,她强求不得,只好放手。既已见过听过,心愿已了,归还剑鞘,断却情丝,自此相忘於江湖,还她一个天高地阔,再无罣碍……
她相信她能够释怀,如二十年前那般淡忘同一个人。岁月如河,能够将任何有棱有角的石头打磨得圆润平滑,时间,是最好的疗伤之药……
而他却追了过来,在她心湖又掀波澜之时告诉她,她梦萦魂牵的长离并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他只是在那唯一一次情况危急之时,擅自透过长离剑本体呼唤她、令她支撑到解救之机来到的假冒者──
她心念猛地一动,想到了什麽。
假冒?另有其人?
雷声渐响,伴随着忽闪忽灭的煞白电光,照得她心头一瞬雪亮。
怎会不是他呢?
明明就是他呀!
「原来如此……」她低喃。
一记惊雷震醒了林未央,她霍地抬起头,看见天空黑云涌动,白电绽吐,从迷茫中清醒过来的脸色微微一白。
她打小便怕极雷声,但幼年之时在家族中不得爱溺,去到师门日子虽然平静安乐,众人之间的相处却淡如清水,师长不行宠慰之举,因此她只能咬牙独自克服这心头恐惧。如今大了,虽已不像孩提时候那般畏雷,但如非必要,她仍不愿在雨中逗留。
林未央赶紧起身回往来时方向。风雨将下,天际蒙暗不清,她的心却如拨云见晓,不再如来时那般困坐迷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