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的地方,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有一日天凌脸色不豫地来找他,劈头就问他是不是喜欢她,他一愕,反问是听谁说的,天凌说:街上传着呢,说你们俩多亲近多亲近,我一听就不爽!老哥,怎麽你有喜欢的姑娘竟然没让我知道,别人问起我就像只呆头鹅一样答不上话!
他向来光明磊落,对旁人提起自身情事虽难免腼腆,却从无隐瞒之意,只是碍於尚未向她确认对他的心意,若自己片面侃侃而谈,恐令其难堪,因此这时被天凌一问,略一沉吟後说道:你且别跟着别人浑说,对人家姑娘名声有损。
上了街去,遇上姒大娘。母亲早逝,姒大娘将他和天凌从小带大,视如己出,对他兄弟俩向来关怀倍至,这时见了他,便笑吟吟地问:凤大公子可有意中人了?
他想姒大娘定也是听到些风声的,他不欲相欺,也难言实情,只是不好意思地摸着头。姒大娘知道他,不想说谎又不便吐实的时候就是这个神情,於是又笑:少年家喜欢姑娘是天经地义啊,害羞什麽?再说你也到了该结亲的年纪,早早将人家娶过门,那些街坊流言便无处可传了。
结亲,那便是朝夕相对,执手一世,生死同途……夜里,他枕在榻上望着顶梁出神,思及此,黑暗中的他笑意深畅。这阵子老觉得有个什麽模糊的念头在脑子里晃荡,总是把握不住清晰头绪,却让姒大娘给一言点醒。
原来他心底,是渴望娶她为妻的啊。
他自榻上翻起身,点亮就寝时灭去的灯火,自置器盒里取出家传玉佩。凤鸟纹饰的青白玉佩,他和天凌自小便各执一块,是长大後结亲的凭物。
他想将这玉佩交给她,只给她,让她成为与自己一生相守的妻!
将玉佩以她送他的丝帕裹好贴身收起,他躺回榻上满脑子念想,决定寻个日子正经谨慎地向她求亲:明天太快了,他得先静下心来思索自己要怎麽对她表明心迹。过两日在「那地方」约见,只有他和她,在那双水眸脉脉凝视下,他将尽诉衷肠,求结姻缘──
岂料未及着手自己的人生大事,便遇上了朝野诡流暗涌。
奄国忽要开祭向神灵问卜,父亲特地交代他处理祭典举行的相关细节,因事关重大,他不敢有怠,加上本性认真,只好暂且搁下私事,全心应付祭典之仪。这一忙,便忙了近一个月,见了她也无暇长叙,好不容易待祭典之事告一段落,透过怀思约她上後山,当日家中却忽有父亲的客人来访。彼时父亲临时入宫觐见奄侯,自然由他代父招待,中途不得不暂交天凌独撑大局,匆忙赶往後山,当他见到苦候多时而未有怨言的她时,怜惜疼爱之情并起,却不得不另约他日,日後每每想起她当时强掩失望的笑容,他的心总是强烈抽疼,提醒着他的愧疚。
之後他才知道那客人来自故都朝歌,而後不时有相同来处的密客前来拜访父亲,那阵子父亲也总有事情交代他办理,却从未清楚说明什麽,他察言观色,也知或许是些不能让他和天凌知晓的大事。未久家里来了一位来自身毒的客人,天凌依父亲之言,陪那位客人出外去寻找其姊的下落。
那段时日他不得空闲找她,她倒是主动邀了他几次,事忙之际接到她的邀约总令他心头暖喜,知她挂念着自己,因此无论如何必定赴约,纵使不能久聚,只要见得她一面,便可心满意足一阵子,相思难忍时,便取出她赠送的丝帕睹物思人。
後来不知如何,她好一段时间未找他,趁一次出城路过姒家也不见她如往常那般伫等在门前。
她是否身有病恙在屋里休养?或是和他一样,有什麽事将她绊住了?难道、难道有其他男子在追求她,令她分了神?
愈想愈是坐立难安,决定赶紧找个时间问问怀思。怀里的家传玉佩揣得热烫,似在提醒他不能再拖延下去。为免夜长梦多,还是先向父亲提一提此事──姒家虽然是平民,但父亲一向不介意身分之别。获得父亲允可之後,即登门提亲吧!
*
衣衫残破、满身血污刑伤的凤天寅吃力地张开眼,盯着地上被踩得脏损的丝帕一阵茫然,颤抖地伸手欲拾起,喀啦一声,手定在半空,竟是忘了自己四肢上有镣铐,早失自由。
他重咳几声,咳出一大口浊血,神思开始恍惚,双唇缓慢翕动,忽有忽无的含糊喃唱在幽暗腐败的地牢里犹如垂死罪囚的抽搐呻吟。
「你在喃喃自语什麽?」
突如其来的人声使凤天寅心里略微吃惊,但外在反应早因重刑加身而不如往昔灵敏,他只是身子一顿,迟缓而吃力地抬起头,顺着入眼的华饰长靴往上看去。靴子的主人是一名劲装女子,容貌明艳,衣饰华贵,竟有似曾相识之感,但凤天寅未及深思,只是沙哑开口:「别……着……」
「你说什麽?」
凤天寅又重覆一次,那女子听不真切,不在意他一身脏污狼狈附耳过去,听见他说的是「别踩着」三个字,不禁低头去看,原来自己正踩在一条方帕之上。
「你的东西?」
凤天寅点头,女子俯身拾起,见污秽不堪的帕面上绣有「天寅」两个白字,忽然一笑,自言自语:「原来你哥哥叫做凤天寅,单是名字听起来就比『凤天凌』还要稳重得多啊!」
乍闻兄弟之名,凤天寅心里讶异更甚,再看那女子一眼,蓦然想起数月前确是曾经见过此人一次──
「你是……那时候的……周国王姬……」
「哪时候?」王姬皱眉疑惑,随即醒悟:「啊,是了,在奄国近郊第一次遇见凤天凌时,你就站在他身旁。」
认出她是谁并无意义,凤天寅又将心神移回她手上丝帕,低声道:「请你行个方便……将此帕……归还於我……」
王姬翻看丝帕,面露嫌恶:「帕子都脏成这样了,不要也罢了吧。」
「不,别丢!那帕子……还我!」拼力伸手欲夺,铐上铁链锵然大响,声音回荡在窄小的地牢里轰隆如雷,王姬却面不改色地一动也不动,显然早就料定他碰触不着她一丝半毫。
「不用紧张,我没说不还你。」王姬瞅着帕上绣名,道:「你这麽看重这东西,一定是心上人送的吧。」
凤天寅默认,王姬将方帕折好塞进他掌心里,他紧紧捏住不放。
「多谢……」顿了顿,见这王姬坦荡大方,又似与天凌颇有交情,虽然对於向来厌恶周人的弟弟如何与周国王姬发生情谊一事全然不知脉络,但天凌既会与之为友,想必此人品德应是不差,於是尝试开口:「可否……麻烦你一事?」
「什麽?」
「我这帕子原本……裹着一块凤纹玉佩,搜身时让狱卒取走了,不知可否……相托你拿回?那是我很重要的物事……」
王姬哼了一声道:「重要又如何?罪囚入牢本就该搜身,不得留下任何一物,你这丝帕因何还能留在身边本王姬便不追究了,但可没道理让你取回已经上缴的罪物啊。」
「但我听得……狱卒之间耳语,言道此物并未上缴,而是……被私下贪了去……」
未及说完,王姬霍然怒喝:「你说什麽?有人私贪本应上缴之物?岂有此理!」随即一阵烈风般卷了出去,大牢前头传来她的斥骂以及狱卒们的唯诺之声,不多时靴声重踏怒气回来,她手上拿着一块青白凤纹玉,道:「你看看,是这个吗?」
凤天寅见玉佩完好无损,不禁松了口气,点点头。王姬道:「我将这玉佩用你的帕子包起,放回你衣里吧,我已经警告过了,他们不敢再拿走了。」
凤天寅感激道:「多……多谢……」
「狱卒们说当初搜身时这玉佩你一意不让,打伤了好些人呢,这是你和心上人的定情之物吗?」
凤天寅低声道:「这……是我家传玉佩,是我……向我心上人求亲的凭物……」忆及远方伊人,纵在苦难之中,脸上仍是冉冉浮笑意。
「结亲凭物的家传玉佩啊……」王姬微微出神,忽问:「你弟弟凤天凌也有一块这样的玉吗?」
「有啊……但是他那一块小时候就让他搞丢,再也找不到了。」
「是吗?真可惜……」她婉惜道。
怀中物的真实存在让凤天寅渐感踏实,帕与玉,是他这段痛不欲生的日子里最大的慰藉。丝帕的触感让他在被刑求时藉以思念舜华来减轻肉身上的折磨,玉佩的重量令他编织两人结亲後朝夕共守的美梦来支撑活下去的意志。
他未意识到周国王姬何时离去,亦无心追究她一介皇室之身因何来到这阴暗的地牢看访一名罪名谋逆犯上的前朝重犯,当欲逼供他坦承罪行的狱卒挟着索玉的报复之心加重刑求他时,他被自身鲜血模糊的双眼好似看到那张绯花含露的秀美容颜就在面前,带着那日他本欲求亲却不得其果的强颜欢笑。
舜华……她还想念他吗?他们好一阵子没见了,好久了……他甚至来不及向她道别……
不,不需要道别,他会回去的,他准备了一首诗歌等着在迎娶她的时候唱给她听,诗歌的内容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天寅篇,完)